“喲,原來是您二位到啦。”一見裴恕與陳瀅,那老者立時開口笑道,極標準的官話,入耳很是親和。


    自然,也極是耳熟。


    裴恕與陳瀅聞言,一抱拳、一屈身,雙雙行禮:“賀管事好。”


    幾乎是有誌一同地,二人皆不曾叫破他的身份,隻含糊帶過。


    “啊喲,這可使不得,折煞老奴了。”所謂的賀管事——大監賀順安——也自改了稱呼。


    他側身避開他們的禮,又深深彎腰行了個全禮,方衝他兩個招手兒:“兩位快上來吧,主子正等著呢。”


    裴恕與陳瀅皆應是,一前一後,提步上前。


    不知哪裏來的風,卷起白浪、輕拍水岸,那畫舫亦隨風搖擺,水麵光影斑斕,似搖碎半河星光。


    驀地,幾點濕涼,拂上陳瀅的麵頰。


    她下意識抬手去撫,指尖卻又是一涼。


    原來是下雨了。


    她仰起頭。


    漆黑的天幕下,雨絲疏疏落落地往下飄著,輕盈悠揚,如春時飛絮。


    “喲,這說著話兒的就下起雨來了。”賀順安也自抬頭看天,又伸手試了試,複又笑:“可巧兒您二位都到了,若不然可不得淋雨?快上來避一避罷。”


    陳瀅沒說話,裴恕則朗然一笑:“淋雨也不怕,我們可沒那麽金貴。”


    說話間,二人盡已登舟。


    “去河上一遊。”一句低語自艙中飄來,正是元嘉帝。


    賀順安忙恭應了,吩咐人解纜,那舟子將長篙向岸邊一點,船隻蕩開,載著滿船燈火,緩緩離了岸。


    未幾時,船便行至河心,那雨也漸成勢,“淅淅瀝瀝”敲打著頂篷,燈火下瞧來,似一根根細密銀毫,在水麵上點下萬千個圓。


    賀順安延了陳瀅並裴恕進艙,陳瀅掃眼看去,便見元嘉帝正負手立於窗邊,身畔兩座及地仙鶴銅燭台,明燭閃耀,將他的身影映於地麵。


    他今兒並未穿龍袍,而是一身天青色鑲銀邊兒團福圓領袍,發髻上亦隻貫了根青玉簪,腰畔懸一枚水頭極佳的玉硯,倒有幾分富貴閑人的派頭。


    “參見陛下。”到得此時,陳瀅與裴恕便又重拾君臣之禮,齊聲請安。


    這船上並無外人,自不必再像方才那樣隱瞞身份。


    元嘉帝目視窗外,隻略抬了抬手:“免,坐。”


    兩名小監躡足而來,奉上金漆小杌子兩台,複又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賀順安向四下望望,見玄漆案上茶點俱全,四下燭火通明,便也躬身而退。


    房間裏安靜了下來,唯雨落河麵,“沙沙”如春蠶食桑,越添幽寂。


    好一會兒後,元嘉帝終是回過頭,似笑非笑望陳瀅望一眼,挑眉道:“今兒晚上你可算是如願了。”


    裴恕自知這話不是與他說的,默然不語,陳瀅遂起身垂首:“幾番求見陛下而不得,隻能行此下策。”


    元嘉帝未及言聲,緩緩向案前踱了兩步,忽地問:“你是怎麽發現的?”


    你是怎麽發現吳太妃便是風骨會首腦的?


    你又是怎麽發現我知道這件事的?


    此乃他未盡之言。


    雖語焉不詳,問得卻很直接。


    “啟稟陛下,上元節康王餘孽案畢,裴家軍裏便出現了一個假扮成軍卒的圓臉內侍。而他,便是這一切的起因。”陳瀅答得亦很直接。


    元嘉帝一怔,視線飛快掠向裴恕。


    裴恕立時起身叉手:“趙玉成跟微臣說話的時候,恰好夫人也在。”


    “是的,陛下。”陳瀅接口道:“那個叫趙玉成的內侍過來說話,因某些緣故,他的聲音、動作以及某些表情,皆與普通的軍人有差別,認出來他來其實並不難。”


    元嘉帝“唔”了一聲,撩袍向案後坐了,信手捧起茶盞:“接著說。”


    陳瀅躬了躬身,又續:“起初,除知曉趙玉成是內侍之外,關於他的一切,並無人知曉。所幸此前盯梢湯秀才時,那賣傘的鋪子裏有一個人露了點兒馬腳,跟著他往下查,才查到了趙玉成的姓名,更查出他竟是賀大監的幹孫子。接下來,不過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最後再鎖定嫌疑人而已。”


    “聽著倒是挺容易的。”元嘉帝品評似地道,眸光順著盞沿兒陡然往上一挑,精華內斂的一雙眸,亮若星辰:“也真難為了你。”


    頗有深意的一語,似誇讚,又似不虞。


    陳瀅恍若未聞,顧自再續:“風骨會與宮裏的關係,幾乎是明擺著的,由此亦可知,風骨會首腦在宮裏至少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以此為基準,當先排除的,便是內侍一流。”


    “哦?”元嘉帝一臉興味,食指在茶盞邊緣輕扣著,似在為他接下來的話語擊節:“何以內侍便做不得首領?朕瞧著賀大伴就挺有能耐的。”


    “賀大監固然地位超然,隻是,在士子們眼中,他,或者說是如他這般的內侍,卻是很低賤、很卑微的,士子對他們很鄙夷。”陳瀅仍舊直話直說,並未因賀順安乃元嘉帝心腹,便改變措詞。


    這的確是事實。


    某種程度而言,大楚朝文官集團與宮中太監的關係,與明朝有些相仿。自然,雙方遠沒達到至死不休的地步,隻是互相看對方不大順眼罷了。


    畢竟,儒家子弟信奉的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的聖人訓,而太監們卻個個身體殘缺,且其中相當一部分陰沉古怪,他們自然看不上眼。


    聽了這話,元嘉帝卻也未惱,猶自輕扣盞沿兒。


    “嗒、嗒”,數聲輕響,和著窗外風卷浮波之聲、雨絲滴落之響,格外有一種寂寥,好似羈旅的遊子扶杖而行,前方漫天煙雨、茫茫不見去路。


    陳瀅的語聲,亦似帶著水波的餘韻,清淡幹淨,在艙中不住回蕩:“據查,風骨會中士子頗多,而再有人格魅力的內侍,顯然也無法令這許多士子心甘情願地投效其麾下,有一些甚至顯得極為狂熱。所以,內侍首先便被排除了。”


    “有理。”元嘉帝點了點頭,將茶盞擱下,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坐了,笑道:“排除了內侍,也就排除了至少一半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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