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太妃聞言,“噗哧”一聲笑起來,似是忍俊不禁:“你這孩子,越說越糊塗了。縣主本就是幽禁冷宮,又不是斬立決,她那條命早就被陛下留著了,太後娘娘犯得著為這個委屈自己麽?”


    “這話太妃娘娘也信?”陳瀅轉望吳太妃,笑容淡薄:“一個外皇城打雜的老嬤嬤,都能把毒下到縣主身上去,太妃莫不會真的以為,這是老嬤嬤報仇之心感天動地,於是蒼天保佑她得手了吧?”


    吳太妃的笑容淡了下去。


    陳瀅不再看她,又道:“除此之外,方才太妃娘娘自己也說了,太後親手切掉了縣主六根手指,至於原因,您說不方便言及。這不也正表明了,太後娘娘痛下狠手,不過是為了以此求得……憐憫,同時亦表明其臣服的決心麽?”


    水一般潔淨的語聲,因夜色之故,無端地便有了一絲冷瑟。


    回答陳瀅的,是一聲寂寂長歎。


    再數息,吳太妃方啟唇道:“你真真是聰明得緊。若非令尊護你護得緊,我倒真想把你召來……”


    “抱歉,我不能答應您。”陳瀅打斷了她,麵上沒有一絲波瀾:“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那條路,並不與太妃娘娘相合。”


    “哦?”吳太妃挑了挑眉峰。


    描得極長的一雙黛眉,挑轉勾折,皆是風情。


    “你並不知我風骨會諸事,又焉知我與你所行之路,並不相合?”盈盈笑語,不帶半分煙火氣。


    隨後,她又是一笑:“罷了,還是先由得你說完吧。你料定縣主會隨我走,遂事先叫人盯著長公主府,莫非,有人去長公主府做了什麽?”


    “這難道不是一定的嗎?”陳瀅反問,神情淡靜:“既然留下縣主之命乃是太後娘娘一心所求,那麽,她就絕不會委屈了自己的外孫女兒,必定要將一切安排妥當,比如金珠首飾、古玩玉器等,以使縣主一生無憂。”


    言至此,她信手一拋,掌中柳葉隨風輾轉,緩緩落地:“隻是,太後人在長禧宮,行事諸多不便,且也不可太過張揚,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於是,她所能選擇的地方,便也隻剩下了被封存的長公主府了。”


    她的唇角動了動,笑容仍舊極淡:“長公主府被封了大半年,早已無人關注,左近又隻幾戶人家,以此地做為存放金銀的地點,再合適不過。而我所要做的,就是盯牢此處,何時他們有動作,何時便是啟程之期。”


    她自袖中取出一張小紙條,拿在手中晃了晃,笑道:“今兒一早,這字條兒便送到了我手上,我便想著,還有比今晚更合適的離京的嗎?城門大開、宵禁推遲,無數賞燈的遊人來去,此時離城,真是天時地利人和。待知曉娘娘是自東門而出,我便追上來送您一程。”


    “原來如此。”吳太妃了然地點了點頭,看向陳瀅的眸光中,大有欣賞之意。


    這話說來簡短,實則卻是對整個局勢的縝密分析,且這其中更有許多不可言說之處,吳太妃身在局中,自是心知肚明,而陳瀅卻是憑借著出眾的情報整理能力,方將這一切厘清。


    林中有了一陣短暫的寂靜。


    月亮又升高了些,薄雲漸起,將月色掩映得越發黯淡,柳煙如霧,遠近一切皆變得含混不清。


    陳瀅轉首望向來處。


    盛京城的燈火,已然不複方才燦亮,微月之下,高大的城廓無聲聳立,稀疏光影投射其上,也隻能照見一個大致輪廓。


    繁華散盡、喧闐不再,大楚的都城,正在陷入沉睡。


    然而,柳煙深處的兩個人,卻無一絲倦色。


    吳太妃一直在打量著陳瀅。


    並不見得銳利的視線,且,那雙美麗滄桑的眼眸,亦不具備攻擊性。


    可是,這樣的視線,卻讓陳瀅微覺不適。


    她有種被人透視之感,而看著她的那個人,似是與她極熟。


    那並非是熟人的那種熟悉,而是來自於靈魂深處的熟稔,就仿佛,在許久之前,她們曾生活在同一片土地。


    “你可知,我為何創立了風骨會?”吳太妃的語聲突地響起。


    極低沉的聲音,仿若微風拂動枝椏刮擦出的餘音。


    “我猜不出。”陳瀅坦然地道。


    她想了許久,卻始終想不明白,以吳太妃之尊,為何會想起興辦一個這樣奇怪的組織。


    為名?為利?為權?


    都不像。


    若為名,則風骨會行事不會如此低調。


    若為利、為權,則他們當年就該加入皇權之爭,為自己謀取更大利益、更高權勢。


    可正相反,他們不曾投靠任何一方,甚至還因此招致康王記恨,數次展開報複,比如發生在陳劭身上的幾件事,便是最有力的佐證。


    此外,這個組織的武裝力量,亦弱到了極致,便連吳太妃這個首腦離城,亦隻區區五名劍客護送。


    這完全有悖於一個有野心、有企圖的組織該有的模式。


    至少,他們對大楚朝,沒有半點染指的意圖。


    可既然如此,吳太妃創立此會,又是為的什麽呢?


    “你一定很奇怪,不明白我創立風骨會的目的是什麽,是麽?”吳太妃驀地開了口,說話時,眉眼仍舊含笑。


    陳瀅點頭:“是的,我搞不清娘娘的意圖,你們這個組織給我的感覺,很是與世無爭。”


    吳太妃“嗬”地笑了一聲,掩袖彎眉,頷首道:“噯,你說得還真是對得很,我創辦風骨會,本就不是要在大楚施展拳腳。”


    陳瀅一下子抬起頭,如水眸光,清可見底:“所謂‘不是在大楚’,是不是表明,你們此次便是要離開大楚,找一個能施展拳腳的地方,從頭開始?”


    “好孩子,你又猜對啦。”吳太妃笑看著陳瀅,似是對她的表現極為滿意:“大楚這地方,一則我呆得膩了,二則,這裏乃是我的故土,如今好容易它才得幾日安寧,我可不希望老百姓再吃那打仗的苦,也舍不得搞亂這太平盛世。”


    陳瀅安靜地聽著,心底卻生起一絲異樣。


    便在此時,吳太妃的語聲再響,甜膩沙啞的語聲,嵌入夜風,竟有幾分涼意:


    “好孩子,告訴我,你從何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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