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威遠侯府側門洞開之時,已是兩刻之後。


    數十騎頂盔貫甲、身負鐵駑、腰配長刀的裴家軍,風一般馳出府門,而眾騎拱衛的中心,正是陳瀅與何廷正。


    “夫人要往何處去?”何廷正微俯身體,操控著手中韁繩,沉聲問道。


    一刻前,陳瀅突然現身,以令牌命他挑選半數好手即刻出發,卻未道明去處。


    彼時何廷正忙於挑選人手、準備馬匹並武器,直至此時,方得暇詢問。


    “出城。”陳瀅簡短回道,視線掃視左右,似在賞景,神情並不見急迫。


    街上行人如織,其中女子手中大多執著巴掌大小的花燈,沿街遊玩。


    遠處河麵上,無數河燈隨水流轉,遙望去,好似星河倒掛,美侖美奐。


    今日乃是四月初七,正是一年一度的“送花節。”


    這是大楚最古老的節日,每逢此節,百姓們便會於花前焚香、河中放燈,恭送春神歸去,並祈禱來年春早、風調雨順。


    也因此,今晚盛京城宵禁推遲了一個時辰,城門亦大開,於是,街麵上出門賞燈的行人甚多,他們的速度多少受了些影響。


    此際,何廷正卻是無比感謝著這許多行人的。


    出城速度越慢,他越好勻出功夫來,問明詳情。


    縱使,他得硬著頭皮發問。


    “屬下鬥膽問一聲,夫人出城做甚?”他緊緊看向陳瀅,不放過她麵上任何表情。


    依照常理,陳瀅手執令牌,即可全權調配人手,而何廷正身為下屬,本不該多問。


    可是,他卻不得不問。


    裴恕臨走前隻讓郎廷玉交代了一句話:不可令夫人涉險。


    夤夜出城、目的不明,何廷正擔心會出意外,隻得開口相詢


    “出東門。”


    回答他的,是一聲淡靜的短語,卻是答非所問。


    何廷正心底發苦。


    他就知道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豈料,那平靜語聲忽地再響:“放心,無甚大事,送行而已。”


    說話間,陳瀅麵色平淡,不見情緒。


    何廷正狐疑地打量著她。


    恰此時,陳瀅忽然轉首,如水眸光映出滿街燈火,明亮得叫人不敢逼視。


    “今日過節,宵禁推遲,何將軍也不必頭疼如何出城了,隻需亮出裴家軍名號即可。”她笑了笑。


    這笑意並不及眼底,連同她彎起的唇角,角度亦極怪異。


    此笑,可止小兒夜啼。


    何廷正一眼掃罷,心中莫名生出這念頭,旋即飛快收回視線,沉吟地道:“出城自是容易的,隻侯爺……”


    “有裴家軍在,還怕護不住我?”陳瀅打斷他,平靜的眸光滑過街市,唇角淡笑不變:“再者說,我也並非嬌嬌女。”


    她拍了拍馬鞍,鞍旁掛著的鐵弓與箭袋,隨她的動作晃動了幾下。


    何廷正麵色古怪,轉首望向前方。


    不知何故,陳瀅那一笑,讓他有種被看透的感覺。


    他下意識動了動手指,似欲揮去這種感覺,可心底裏卻又覺得,他的每個動作、每點心思,都逃不過那雙如水明眸。


    沉聲應了個“是”,何廷正終止發問,不著痕跡地扯了下韁繩。


    坐騎的速度立時慢下去,很快便落後陳瀅半個馬身。


    趁此機會,他迅速向旁打了個手勢。


    一名軍卒點了點頭,一勒韁繩,馬兒悄悄退出隊外。


    他周遭的裴家軍視若無睹,熟練地將他空出的位置填滿,幾騎有意無意地間錯開,角度極巧妙,若可擋住陳瀅視線。


    何廷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陳瀅,生怕她回頭。


    然而,陳瀅卻似根本沒注意到此間情形,隻望向另一側的河麵,仿若觀燈。


    何廷正略略放心,卻也未曾加速,而是始終保持落後陳瀅半個馬身。


    某種程度而言,這也是一種禮儀。


    陳瀅遙望著星星點點的河麵,心下一派淡然。


    裴家軍始終姓裴,這一點她很清楚。


    此外,這六十餘騎於她而言,也不過錦上添花而已。


    就算沒有裴家軍,她今晚的行動亦不會受阻。


    她也有自己的人手,葉青那幾個朋友,她從未斷過聯絡。


    不過,相較而言,她還是認為,訓練有素的裴家軍,遠勝江湖豪客。


    裴府離東城不遠,即便速度不快,也不過一刻便至。


    何廷正上前與城門卒交涉,也未用裴家軍的名號,而是亮出了侯府令牌。


    一見是威遠侯府侍衛出城,城門卒連問都沒問,當下予以放行。


    黑壓壓的馬隊,輕捷而迅速地奔出城門。


    與他們前行的方向相反,許多扶老攜幼的鄉民,正陸續往城裏趕,那些女孩子們手中捧著的小花燈,一路明滅閃爍,好似星光斑駁,將這初夏夜晚的官道,點綴得格外明麗。


    出城後,馬隊速度立時加快。而隨著離城漸遠,那斑駁而流動的星光,亦漸稀漸疏,到最後,唯天邊一彎眉月,投射出淺白的月華,照映遠山近路的輪廓。


    眾騎沉默前行,約盞茶之後,前方官道上,隱約現出數盞燈火。


    那似是懸於馬車之上的燈籠,迎風晃動、光影飄忽,正以緩慢的速度向前移動。


    由此處向前不遠,便是十裏長亭。亭外煙柳成行、芳草遍地,雖尚有一段距離,那風中攜來的草葉清香,依舊宜人。


    這委實是一個美好的夏夜,宜遠遊、宜緩行。


    然而,何廷正的心,卻這在一息,向下沉了沉。


    “靠過去,慢一些。”夜幕中,語聲乍響,低沉清冷,若一柄寒劍,斫碎這良夜美景,亦令眼前一切,變得蕭殺起來。


    何廷正此時已然行至前隊,聽聞此聲,立時約束眾騎。


    那一刻,他的臉色極其難看,目中甚至亦隱了一絲怒意。


    隻是,這神情並無人得見。


    唯有陳瀅,盯著他的背影,擰了擰嘴角。


    夜已深、風漸湧,裹了布的馬蹄聲,被掠過四野的大風掩去,幾乎是無聲無息地,漸漸逼近前方。


    再過片刻,雙方漸行漸近,而前方燈火亦逐漸清晰,再非方才模糊的數團光影,陳瀅這才看清,那燈籠共有五盞。


    確實地說,是五盞素紗燈,一車一盞,恰好五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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