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庭,湖麵上似灑了層碎銀,波光粼粼,對岸花燈已燃盡,花木為夜色掩蓋,仰首處,深藍的天幕上,幾粒寒星閃爍著,似與月華應和。


    “風骨會的事,我打算過幾日就稟明陛下。”陳瀅當先開了口。


    安靜的語聲,似若眼前平湖。


    “在這之前,我打算先和我娘、我哥哥把話給挑明了,最好能讓我娘與父親和離。”她又道,麵色平靜如初,仿佛和離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兒。


    “父親的選擇我無由置喙,並且,此事孰是孰非,站在不同的立場上,便會得出不同的答案,爭執也毫無意義。”她絮絮地說道,似在向著湖水與月光傾訴:“他既然選了這條路,就該為自己的選擇承擔一切後果。家人與親友是無辜的,他們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力不該被剝奪。”


    言至此,她語聲稍停,隻轉過身,回望身後小院。


    柴扉半掩,石徑清幽,再不複方才遍地屍身、血流成河的慘景。


    “我不希望我的家人步鎮遠侯府、長公主府或興濟伯府後塵。這是我唯一的一點私心。”她說道,麵容出奇地平靜,顯是深思熟慮。


    裴恕垂眸望她。


    明月灑下清輝,他高高眉骨下是一小片陰影,隱去他的眸子,是故,陳瀅並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也不曾去看。


    或者是不敢去看。這其間細微的差別,以陳瀅此刻心境,無法區別。


    她隻知,陳劭一旦獲罪,則她與裴恕的婚事會如何,無人能夠預料。


    有很大可能,今日一別,便永無再見之機。


    可是,風骨會之事已到臨界點,必須上達天聽,否則,他們接下來的行動,便可能會累及更多無辜者的生命。


    誠然,陳瀅大可以借助裴恕手中的力量,私自進行調查,並尋機令陳劭抽身而出,保全家人。


    可她如果真這樣做了,那就是在變相地轉嫁風險,並把更多人牽扯進來。


    她不能這麽自私。


    所以,她打算跟陳劭攤牌。


    如果陳劭與李氏和離,則此事對陳家所有人的影響,便會降至最低。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佳方案。


    她微闔雙眸,深吸了一口氣,旋即抬頭,麵上含著淺笑:“對了,阿恕,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麽查到鎮遠侯的麽,我現在告訴你原因可好?”


    “好。”裴恕抬眸望她,目中似有璀璨星光:“隻要阿瀅願說,我便願聽。”


    竟也不曾追問前事,仿佛陳瀅此前所言,他根本沒聽見。


    這態度無疑有些反常,隻陳瀅此際心緒紛亂,並無暇細細體味。


    她轉望湖水,平靜地道:“之前我便曾告訴過你,一個多月前的永成侯府花宴上,知實撞見了一名蛇眼男子。現在我們已然知道,這蛇眼男子就是沈靖之,當時,他明麵兒上的身份是平西伯府侍衛。”


    “是,此事我知曉。”裴恕道,取下頭上鐵盔,拿在手中把玩,神情略有些遊離,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陳瀅並不曾注意到這些,顧自續道:“也就是在那一次,我終是注意到,之前數次發生事件,也都是在宴會上,而把那幾次宴會的賓客名單進行比對,則包括鎮遠侯在內的諸多權貴,皆是重複出現的。”


    裴恕聞言,扯開嘴角一笑,一臉見怪不怪的神情:“這也無甚出奇的。京裏也就這麽些人,請來請去的,總能請到一塊兒去。”


    “的確,這些人反複出現,確實不奇怪。”陳瀅順著他的話道,“可是,結合那天知實所見,再加之前得來的各種消息,我忽然就想起一個很久遠的消息。我記得,從元嘉十二年至十四年,鎮遠侯府的武陵別莊因湖水發臭,閉門謝客長達三年。直至元嘉十五年,也就是雪花桃酥事發那一年,才終是廣邀賓客,賞花遊春。”


    “還有這事兒?”裴恕挑了挑眉,麵上帶著幾分訝色。


    元嘉十五年之前,他一直住在寧夏,倒是頭一回聽聞此事。


    而再過數息,他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了一聲道:“我明白了,那份數字密碼、還有郭媛的口供,皆說了那湖底沉著兵器,再往前推,安王興兵是在元嘉十一年左右,兩下裏時間倒是對得上。”


    “是的,這便是我鎖定鎮遠侯的第一個原因。”陳瀅肯定了他的推測。


    “難不成還有第二個原因?”裴恕立時追問。


    “確實有的。”陳瀅再度肯定了他的推測,彎唇而笑:“這第二個原因,便是郭媛的水晶鈴。”


    “這個我知道。沈靖之與顧乾殺死煙柳時,郭媛的水晶鈴響了,正巧被沈靖之聽見。”裴恕立時接口,隨後很快便反應過來,登時便露出既欽佩、又驚訝的神情來,不住點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陳瀅笑道:“看樣子你已經想到的。的確,我後來又想起,去年鎮遠侯府花宴,郭媛因中毒大出血,其奶姆方氏便把水晶鈴拿了出來,那鈴聲響起之時,鎮遠侯就在門外,他聽得比誰都清楚。”


    言至此,她側眸看向裴恕,眨了眨眼:“有了這兩個前提,鎮遠侯就此進入我的視線。當然,彼時我隻是懷疑,卻並不十分肯定,畢竟,這兩個前置條件也有值得商榷之處,但無論如何,正是有了這兩個前因,才推導出了其後的結果。說起來,我的運氣倒真不錯。”


    裴恕聞言,不由唇角含笑,牽著她的手緊了緊,柔聲道:“阿瀅總喜歡這樣說,那年找迷宮的時候,你就說過那是因為你運氣好,後來破了古大福殺人案,你也說是運氣。若這真是運氣,那這世上便沒聰明人了。”


    陳瀅含笑不語。


    運氣也罷、直覺也罷,總之,她確實選對了方向。


    顧乾做了那麽多壞事,隻要細查,總能查出馬腳。


    “直到後來盯著顧乾身邊人細查,終是查知他當年曾管過軍資,再加上沈靖之的部分行蹤亦與之重合,我才終於肯定,鎮遠侯顧乾,就是莫子靜口中的那個‘膽小的權貴’,亦是郭媛偷聽到的那個有點膽小的人。”陳瀅最後道。


    語罷,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淺白的溫熱吐息,在月華下淡極近無,倏然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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