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何人?何不現身一敘?”顧乾向著聲音的來處道,放在側畔的手,卻悄悄向下一壓。


    “嘩啷”,五十死士齊收兵、肅然立,動作整齊劃一。


    表麵看來,威脅不再,然實則顧乾的命令卻是:伺機而動。


    這五十人乃是他花血本練出來的,個個以一當十,且軍紀嚴明、令行禁止。不是他誇口,縱觀整個京城,也隻有北疆八衛堪可比擬。


    隻要他們不來,這一局,他贏麵仍在。


    顧乾攏起衣袖,戒備地望向聲音來處,對康王妃等人不再關注。


    這些人不過困獸,隨時都能收拾,反倒是這神秘來客,讓他心生惕然。


    康王妃此時亦是色變,隻再看顧乾神情,忽又覺無比痛快,忍不住出言相譏:“侯爺算得倒是精刮,隻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侯爺這是棋差一著哇。”語畢,掩袖輕笑,一行一止,儀態萬千。


    顧乾沉著臉,對她根本不予理會,然藏在袖中的手,卻悄悄滑開暗袋,取出一枚鐵管,按住尾部機括。


    輕撫著這堅硬粗糙的器物,他的心頭,微覺安寧。


    的確,困獸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困獸中有一人,對他知根知底。


    此人,絕不可留。


    而他鎮遠侯,也從無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的習慣。


    與其指望一個女人管住自己的嘴,倒不如讓她永遠閉上嘴。


    “藏頭露尾,豈是英雄行徑?”顧乾握緊鐵管,口中再言,神情一派坦然。


    夜靜風涼,他的聲音又特意拔得極高,朗朗然、浩浩然,掠過遠處湖麵,竟似激起一重回音。


    而幾乎便在聲音響起的一刹,他縮在袖中的手,驀地一按。


    “嗤”,一聲輕響,機括瞬間彈開,一枚通體漆黑、細若牛毫的飛針,無聲無息地穿透顧乾的衣袖,穿越他身側一眾蒙麵人的縫隙,無比精準地,刺進了康王妃的身體。


    而這一切,因了那高亢響亮的說話聲,因了這寂寂濃夜、風色凜凜,竟至無人察覺。


    又或者,有人分明得見,卻故意放任。


    康王妃正自掩袖笑著,驀地覺出臂彎一麻,如蟻叮蚊咬,略帶癢意。


    她下意識抬手去摸,指尖觸及的,隻是一片粗糙的衣料,並無異樣。


    她也未多在意,抽手撫袖,猶自一臉興味地看著顧乾。


    多年偽裝一旦撕下,她頓覺眼前一清,然而,細思那纏綿枕榻、繾綣被衾無數個日夜,她原本以為的愛戀與深情,不過是虛情假意、逢場作戲,卻又令她切齒。


    可笑他二人,各懷心思、各自肚腸,你騙我、我騙你,竟將這一場戲足唱了十餘載。此際回首,她忽然便覺得,那些許的一點點真心,直比假意更令人作嘔。


    康王妃遙看著顧乾,目中怨毒有若實質。


    此刻的她,隻覺此人麵目可憎,恨不得叫他立時死在眼前。


    顧乾仍舊保持著方才的神情,目視前方,毫不旁顧。


    那一針能否射中,他委實無把握。


    然,他不可多看,甚至不能有一絲眼神的遊離。


    他必須以絕對無害的姿態,射出這致命的一擊。


    事實上,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性急,尚不知來者何人,便先向康王妃下了手。


    他隻是遵循著曆來行事的準則,凡有意外,當第一時間消滅隱患,以保萬全。


    而此際,康王妃,便是他最大隱患。


    此女一除,則諸事皆有轉圜,否則,遺禍無窮。


    “侯爺這耳朵可不怎麽樣,連本侯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匪氣十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懶洋洋地,幾乎能想見那說話之人抱臂而立、歪頭撇嘴的神情。


    隨後,“咚、咚、咚”,林深之處,竟起戰鼓。


    蒼茫而蕭殺的鼓聲,一掃這清麗月華、漫卷湖風,似將人帶到殘陽如血、鐵甲長戈的戰場,眼前塵硝盈麵、耳畔殺聲震天。


    一鼓鳴,火把明;


    二鼓鳴,刀槍立;


    三鼓鳴,勇行進。


    已而鼓竭,整片桃林登時火把重重,亮如白晝。


    在康王妃並顧乾等人外圍,現出一支黑甲軍,竟似將整片桃林包圍起來,層層疊疊的槍尖兒,密密麻麻的刀劍,在火把下如水銀瀉地,寒光懾人。


    顧乾瞳孔陡縮,康王妃亦自變了臉。


    場中形勢,再一次發生了轉變。


    原本占據絕對優勢的顧乾眾,此時優勢不再。


    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支數量未知的正規軍,而火把最耀眼的正中,一麵玄底繡金字的將旗,正自迎風招展,那旗上鬥大的“裴”字,張牙舞爪,直撞進顧乾眼底。


    他後心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直到此時,他才終是記起,除北疆八衛外,這盛京城中,尚有一支威震西夷、百戰百勝的鐵軍——裴家軍。


    這是一支絕不輸北疆守軍的強軍,當年楚夷大戰,裴廣父子戰死、主帥不再,裴家軍卻仍舊以超凡的意誌力,與強悍的戰鬥力,擊潰了來犯的西夷軍,令西夷大傷元氣,多年來再不敢進犯。


    當看清將旗的那一刹,顧乾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


    樹影投下,將他半張臉掩去,亦將他眼底的那一抹懼意,沒於黑暗。


    “嘶律律”,馬鳴蕭蕭,一騎自火把叢林中馳來,勒韁立於旗下,馬上戰將黑衣黑甲、高大冷峻,正是威遠侯——裴恕。


    在他左近,另有一騎青驄,馬上端坐著一位穿蟒袍箭袖的少女,身負長弓、手把韁繩,卻是陳瀅。


    一見他二人,顧乾整個身體都繃緊了,藏在袖中的手來回滑動,卻再也尋不出第二支鐵管。


    而其實,就算還有第二支、第三支鐵管,又能如何?


    就算他能殺得了這二人,又能如何?


    在成建製的裴家軍麵前,區區五十死士,又能如何?


    顧乾的麵色,真正地蒼白起來。


    這一刻,他忽然無比慶幸方才的決定。


    康王妃必須死!


    隻要她一死,則人證已失,屆時,他大可憑康王的那一雙子女,為自己求條生路。


    幾乎是一息間,他便已然做出了對自己最有利、且損失最小的判斷,並打算立即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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