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了。”一道男子聲線突兀地響起。


    刹時間,眼前好景已不見,唯夜氣清寒,湖風如刀,冷徹骨髓。


    那女子恍若未聞,猶自望向對岸,唯輕細的語聲攜了寒風,飄去身後:“你終於肯來了。”


    幾多幽怨、幾多癡纏,皆在這一語之中。


    身後傳來很輕的足音,那說話的男子步出林間,現出身形,健碩的體格、平凡的麵貌,一身玄色錦袍華貴而精致,袖角滾了層銀邊,月下瞧來,隱隱生光。


    “你找我有事?”他問,語聲一如既往地柔和,也一如既往地小心:“我好容易才出來這一趟,也幸得今日過節,城防鬆懈,若不然,我也不容易往城外走。”


    “噗哧”,那女子似聽見什麽好笑的話,輕笑出聲,轉過臉,明眸流轉,輕飄飄投去一瞥。


    那是一張沒有傷疤的臉,風華絕世、美麗嬌豔,然眉目間卻又有一股子凜冽,兩種氣質奇異地糅雜一處,充滿了矛盾,也因此而更加魅惑。


    正是康王妃。


    今日的她,未經偽飾,而是以真麵目示人。


    “出個城而已,又不是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有那麽難?”她掩口而笑,神情嬌俏,神情間不見惱意,唯餘嬌嗔:“爺拿這話糊弄人,奴可不信。”


    這一聲“奴”,甜軟嬌顫,餘味不盡,貓爪似地勾挑著人心。


    男子已然癡了,凝目看著她,眸光極是眷戀,下意識地抬腳便要上前。


    隻是,身形才一動,他忽又停步。隨後神情一緊,不安地往四下看,生怕被人瞧見的樣子,到底還是未曾近前,隻柔聲道:“罷了,你且說罷,你尋我來要問什麽?”


    康王妃回首,凝望對岸燈火,麵上有著一閃而逝的失望。


    自然,這個神情,除隔岸燈火、水底月影,並無人得見。


    她抬起頭,仰望那一輪冰盤,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澀然道:“自中秋一別,我們已經有整整五個月未曾見了,今晚好容易才見了麵,爺開口就奔正事,竟都不來問問奴近來的情形。”


    她似是傷感起來,站起身,布裙被風拂動著,衣帶翩飛、發絲輕舞,月華傾瀉在那一襲青裙上,清光遍體,美得令人失神。


    那男子的眼神,重又變得癡迷起來,似完全被她吸引住了,然腳下卻像生了根,一動也不動。


    “我也很是想念你,怕你這個冬天過得孤單,怕你經不得這些粗活,怕你又犯腰疼病。”他長長地歎了一聲,神情憂愁,又有幾許為難:“隻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那長公主並興濟伯盡皆犯了事兒。想他們從前是何等煊赫、何等尊榮?如今卻也說倒就倒,可見陛下雷霆手段。”


    言至此,複又再歎,語聲越發低沉:“如今朝中人人自危,外頭風聲也很緊。我自是不敢粗心大意,以免壞了事。”


    他仰首望月,仿似無限感慨,良久後,方轉望康王妃,目中蘊著款款深情:“你素知我的心,也當知道,我怕不是我一出事,縱使我滿門有難,我也沒放在心下。我最怕的,就是累及於你。”


    他像是再也抑製不住滿腔情愫,終是往前踏了半步。


    那是極為謹慎的半步,小心翼翼,似生恐觸及雷池。然而,他的語氣卻極真切,仿佛要把心掏出來給對方看:“自當年與你初逢,你便在長在我心裏,再也忘不掉。我不想你有任何意外。若因了我而牽連到你,我便萬死亦難辭其咎。”


    康王妃身形動了動。


    站在男子的角度,此時的她,似是為他言語所感,喜極而顫。


    然而,若走去她對麵,便可瞧見,她的唇角,正勾起一個譏誚的弧度。


    “爺這般深情,奴如何消受得住?”她道,分明滿眼嘲弄,偏語中含淚,好似感動得要哭了。


    那男子語聲更柔:“隻要你知道我的心,我便知足了。”


    語罷,又抬頭往四下看,麵色兀自不安著,語聲倒還柔和:“罷了,你且說罷,你尋我來做甚?”


    似怕康王妃不喜,他又添句解釋:“非是我催著王妃,實是稍晚我還有約,去得遲了也是不好。王妃有話但說無妨,隻要我能做到的,必會去做。”


    “當真?”康王妃忽爾回首,麵上似驚似喜、似戀似癡,那柔媚的眼風,直能將人的心魂化去。


    那男子似完全被她惑住,一臉沉醉地道:“你我相交多年,我何時欺瞞過你?”


    康王妃想了想,盈盈頷首:“這還真是,果然你從不曾騙過我。”


    她一麵說話,一麵便往前走,似欲靠近。


    男子卻是大驚失色,疾退兩步,幾將身形隱於黑暗之中,焦切地道:“站遠些,且站遠些。”


    康王妃腳下一滯,那男子已然急急語道:“今晚過節,對岸又有花燈,萬一那守園子的跑來看燈,撞見你我,卻是麻煩。”


    他一麵說話,一麵引頸四顧,似是一有情況,隨時便要遁入林中逃走。


    康王妃抬手掠鬢,掩去目中一絲不耐。


    隨後她便放下手,映於月華下的,是一張清愁寥寥的臉,眉尖微蹙、眼含水波,好不叫人疼惜。


    “是奴的錯兒,一時情切,竟忘了爺的難處。既如此,爺不若隨奴進屋,咱們坐下細說可好?”她柔聲說著,複又澀然一笑,自嘲地道:“奴也無甚法子好留爺了,隻望著能借此一敘,聊慰相思。”


    此言大是露骨,偏她說來風情宜然,又有一種難言的自在,聽在耳中,唯覺風流入骨、情思纏綿,教人忍不住遐想萬千。


    那男子終是意動,視線向她曲線優美的身上一掃,欣然頷首:“難得你如此有興致,也好,便進屋去罷。”


    說話間,他已是轉身往小院行去,腳步匆匆,很有幾分急切。


    康王妃眸光微閃,隨步跟上。


    小院兒離湖畔不遠,沿青石小徑直走,盡處便是。


    二人一前一後,默然而行,很快便至柴扉之前,那男子伸手便去推門,康王妃腳步放緩,麵上浮起一抹淡笑。


    清冷月華下,這個笑,有些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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