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此情形,葛朝義心領神會,很快便下去布置。


    約莫盞茶後,又有小監來報,道是那摔傷的內侍已經吃了藥,宮醫說了,因傷了頭,最好不要移動,靜臥一夜再看。


    聽得此言,四皇子便又於座中向吳太妃致謝,吳太妃笑著打趣他:“瞧瞧你這滿嘴的謝啊禮啊的,有那不知道的,還當本宮在跟個老學究說話呢,一點兒也不像個小孩子。”又假意嗔怪:“再這麽著,祖母可要惱了,下回不給你點心吃了。”


    話未說完,她自己撐不住,倒先笑了,眾人亦跟著笑,四皇子也摸著腦袋直樂。


    又說笑了一會兒,吳太妃麵上微現疲色,四皇子自不好再坐,親扶她回了寢宮,見她安置妥當,方才告退。


    他一路微笑著走出正殿,微笑著穿過白石路,微笑著跨出永樂宮的大門,又微笑著踏上通往金華殿的夾道。


    直到轉入夾道的那一刹,他麵上的笑,倏地斂去。


    那種不合年紀的嚴肅與衝淡,重又回到他身上。


    他於路口停步,低頭望住腳下磚石。


    大塊的灰磚,經年風雨侵襲、行人往複,已無昔時平整,縫隙變大、遍布坑窪,幾棵枯草在風裏俯仰,磨得油亮的磚麵兒,下雨時,能照見人影。


    他盯著那磚地看了許久,仿似出神,又似在想什麽心事。


    風攜著寒意,穿過細長的夾道,拂亂衣袂,卷過袍角。


    眾人卻皆靜寂,無人言聲,便連呼吸聲,仿佛也被風掩了去。


    四皇子慢慢回頭,看著跟在身後的趙安康,笑了一下。


    孩子氣的酒窩,若隱若現。


    “摔傷的那個內侍,是誰?”他撣了撣衣袖。


    趙安康忙上前回:“啟稟殿下,摔傷的乃是個低等內侍,名叫錢玉平。”


    “錢玉平?”四皇子皺眉,像是想不起有這麽個人:“他在何處當差?吾怎麽不記得?”


    “回殿下,他是今年九月才分派來的。”趙安康小聲道,腰彎得幾乎貼地:“原先他是在鳳藻宮裏服侍皇後娘娘來著,九月的時候兒永樂宮要添人,皇後娘娘便把人手重新分派了一回,就把他給派到金華殿了。”


    說到這裏又比劃幾下:“他眉毛底下生了顆痣,大概十八、九歲的樣子,個子大概這麽高,比奴婢高出大半個頭的樣子,因身量兒長足,娘娘便叫他專管著每晚點燈的差事。”


    他口中的娘娘,是指四皇子的生母寧嬪。


    四皇子“哦”了一聲,點了點頭:“原來是他。”


    雖這般說著,他麵上神情兀自茫然,顯是仍舊沒想起這人來。


    趙安康也沒繼續這個話題。


    不過一個最低等的內侍罷了,莫說主子爺了,就連他這個管事,有時候也不見得都能叫得出名字來。


    那錢玉平也就來了三個月沒到,性子很悶,就跟那鋸了嘴的葫蘆也似,除了埋頭幹活兒,什麽也不知道,也難怪混到這個年紀了,連個四等都沒撈著,還在最末一等裏頭混。


    委實是忒不會來事兒了。


    趙安康暗自撇嘴,驀地一陣夾道風刮來,順著脖領子直鑽進去。


    他凍得打了個哆嗦,再覷一眼四皇子的神色,終是小聲兒勸道:“殿下,這裏風怪大的,您這身子骨又才好,還當小心保重才是。”


    語罷,抱著胳膊抬頭望望天,複又勸:“奴婢瞧著這天兒像是要陰,一會子恐要落雨雪。娘娘還等著殿下呢,殿下早些回去,娘娘也好放心。”


    四皇子是個孝順孩子,一向很聽寧嬪的話。


    這話終是令他回過了神,他“唔”了一聲,振振衣袖:“走罷。”


    說著他已是提步向前,趙安康忙領著眾人跟上。


    不知何處殘葉,被寒風卷入巷中,起起落落,隨風沉浮。


    一行人沉默地走著。


    這條幽細的、被兩麵紅牆夾住的長巷,如兩條刺目的紅線,約束、禁錮著行走的這群人,不許他們越雷池半步。


    天空陰沉,並不見雲絮移動,唯大片的灰,蒼蒼莽莽、層層疊疊,鋪於禁宮之上,亦將整座京城,盡攏於羽翼。


    到黃昏,那雪沫子便開始一點、兩點地往下掉,因天寒,落地也不化,隻一徑堆積,不消多時,盛京城便鋪上了一層銀霜,已而化作素錦披帛、銀裝素裹。


    至掌燈時分,鵝毛大雪漫天飛灑,滿世界飛絮楊花、飄飄墜墜,不知催起多少文人雅士,或秉燭尋梅、紅廬賞雪,或煮酒揮毫、樽前潑墨,總不負了這大好光景便是。


    城外某所院落,一個穿著青布粗襖兒、麵上有著一道可怖傷疤的女子,趁著最後一抹暮光的餘溫,荷一柄花鋤,推開了小院門扉。


    她似是勞累了整日,便是那縱橫半張臉的傷疤,亦掩不去她眉眼間的疲憊。


    將花鋤依在廊角,她抬手捶打著肩膀,邁著遲緩的步子,抬級而上,熟門熟路地入得西廂。


    久無人住的屋子,家什上落了一層薄灰,磚地亦許久無人擦洗,踏足其上,便留下腳印。


    那女子環視周遭,麵色黯了黯,複又自嘲一笑。


    “罷了,也不是頭一遭做下人。”她喃喃自語,搖了一下頭,轉去屋外,尋來箕帚巾帕,將西廂清掃了一遍,待見再無處會留下腳印、手印之屬後,方將諸物搬回雜間,複又回至西廂。


    此際,最後一線天光,亦為夜色吞沒,所幸地麵有積雪反光,倒不覺得黑。


    女子探首屋外,側耳細聽。


    四下並無人聲,這大雪的天氣,當值的那些人,盡躲在屋中烤火,平常便不甚嚴格的值宿,今晚隻怕更無人願意盡責。


    她心頭略定,反手將屋門虛掩了,又熟稔地從櫃中取過幾塊厚實的黑布,遮住門戶。


    原本尚有些朦朧的房間,經起一來,已是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那女子卻也不慌,施施然自袖中取出一截紅燭,拿火折子點著了,持燭轉去次間兒,端過來一座精巧的牡丹燭台,將細燭插於其上。


    霎那間,滿屋子紅光灼灼,那紅燭雖細,卻不知是何材質,光束卻極亮,一室家具皆照得清清楚楚,連同她眉眼發絲,亦纖毫畢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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