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樣貌清秀的小宮人正立於車外,見郭淩出來了,忙躬腰道:“姑娘請隨奴婢來。”語罷,側身做了個“請”的動作。


    郭淩放開慧兒的手,輕聲叮囑她:“你就在這車裏等我,我很快便回來。”


    慧兒偷偷看了一眼那小宮人,乖巧地應下了。


    郭淩理了理衣裙,含笑向那宮人道:“有勞姑姑了。”


    說話間,提步上前,借著錯身之際,遞過去一小袋銀錁子。


    那小宮人不動聲色地收了,躬腰在前引路。


    郭淩緊隨其後,二人離開土路,入得西首疏林,行不多時,那小宮人便停了步,恭謹屈身:“姑娘,夫人就在裏頭。”


    不必她說,郭淩亦早瞧見林間的那抹倩影,點頭謝她一聲。


    那小宮人道聲不敢,卻不曾離開,仍舊立在原地,垂頭斂首,既像望風,又像監視。


    郭淩也未再理會她,輕提裙擺,邁著優雅而輕盈的步履,往前行去。


    朔風低咽著,吹亂荒草遍布的疏林,殘葉在風裏打著旋兒,腳步踏下,便有清響。


    寂靜中,這聲音傳去很遠,郭婉自亦有所聞。


    然而,聽見了,卻不回首,隻背對郭淩的來處,漫聲道:“你怎麽來了?”


    郭淩在她身後停步,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驀地一笑:“我來送送郭夫人。”


    “呼啦啦”,又一陣疾風拂來,將這輕細的語聲,吹得四散。


    “啊喲,真是難得呢。”郭婉側首回望,未施脂粉的臉上,笑靨格外明麗:“郭姑娘真個是好,還想著來送我這個落魄之人。”


    “郭夫人是我在這京裏唯一的親人了,我若不來送一送,豈不是會叫人罵涼薄?”郭淩嫣然一笑:款步行至她身前:“再者說,我若不瞧一眼郭夫人,與您好生說上幾句別言,我這心裏頭,總是不安的。”


    郭婉望住她,杏眼微彎、眸光閃動,好似在斟酌她這話是真是假。


    隨後,她便抬起一根春蔥般的手指,向頰邊點了幾點:“這樣一說,也真是巧得很,恰好我也有話與郭姑娘說,本想著隻怕無緣再見,這念頭隻能先擱下,卻不料郭姑娘竟來了,可見咱們這一家人,還真是一條心哪。”


    “可不是?”郭淩接口,笑眼彎起,隱去一切情緒。


    二人視線在半空裏膠著,數息後,各自移開。


    “走一走罷。”郭婉當先道,踏著滿地殘葉,徐步往前行去。


    郭淩沒說話,隻安靜隨行。


    風很冷,低低地掠過這片樹林,樹枝刮擦作響,空氣冰涼而薄透,呼吸之間,冷徹肺腑。幾隻寒鴉棲在枝頭,歪著腦袋打量著行人,不知誰“啪”一聲踩碎枯枝,鳥兒受驚,振開羽翼,“呱呱”叫著,飛去了別處。


    “說起來,我原是想來說一聲多謝的。”郭淩驀地開了口,帶著笑意的語聲,入耳時,卻冷得怕人。


    “陛下降旨的時候,我是當真覺著,是郭夫人救了我,全是郭夫人叫人給我傳了那些話,我又將它們都給說了出來,這才得以活命。若不然,隻怕我早就死在流配的路上了,彼時的我,是真的十分感謝郭夫人來著。”她笑著,口中呼出淡白的煙氣,風吹即散。


    她出神地望著疏林盡處,像要分辨那盡頭到底有什麽,語聲亦帶了幾分心不在焉:“可是,這兩個月來,我翻來覆去地想了很久,忽然便想明白了,這一聲謝,與其我來說給郭夫人,倒不如說給我自己聽。”


    低微的語聲,隨風遁入林間,不複可聞。


    郭婉並不答言,隻轉盼四顧,仿若觀賞風景。


    郭淩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她,忽而又笑:“其實,若再往深裏說一句,那一聲多謝,委實該當夫人說予我聽才對。”


    “這話可就沒意思了。”郭婉閑閑地開了口,神情語態,皆如道尋常:“若沒有我,郭姑娘如今隻能在海疆吹冷風、曬大太陽,每天連口飽飯都沒得吃,沒準兒還要被那些叔伯們拿去換糧食,又哪裏能坐著小驢車來送我一程,身邊兒還能有個丫鬟服侍著呢?”


    她明眸流轉,複又淺笑:“親人一場,你好我好才是正理。若強要論出個是非曲直來,那也太生分了不是?”


    她眨眨眼,笑得愈發甜美:“郭姑娘,在我眼裏,你原先可不是這般無趣之人呢。”


    聽了這話,郭淩側首想想,便笑著點頭:“噯,這話也是。確實是我見識淺薄,著相太過,郭夫人見多識廣,可莫要與我一般見識。”


    雖笑著說完了整段話,然語至末梢,譏意已然遮掩不去。


    郭婉卻像沒聽出來,揮了揮手,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郭姑娘果然有自知之明,我看在眼中,心裏委實是欣慰的很。”


    竟是反話正聽,幹脆地便認下了。


    郭淩看著她,麵上無一絲異動。


    若換作從前,這兩句話下來,隻怕她便要作惱,又或者自慚形穢。


    而今麽,她自然不會了。


    相較於生死大事,這些口角爭鬥不過兒戲。


    她足足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方才想得明白,而一旦通透了、明晰了,也就無所謂了。


    她歎口氣,頭微微仰著,望向布滿陰雲的天空,語聲中帶幾分悵悵:“難得郭夫人開誠布公,我也就實話實說吧。”


    言至此,她停頓了一會兒,方啟唇問:“郭夫人是怎麽知道我娘有記事的習慣的?”


    此處所說的“娘”,非指程氏,而是於姨娘。


    自然,在郭淩還是伯府四姑娘時,這一聲“娘”是絕對不敢叫出口的。


    可如今,世上已無興濟伯府,她愛怎麽叫就怎麽叫,誰也管不著。


    郭淩快意地翹著唇角,麵上的笑很是真切。


    可很快地,那真切的笑容裏,卻又染上了濃濃的悲涼。


    於姨娘已經死了。


    直到咽氣的時候,她的娘親,都不曾親耳聽到自己的骨肉,喚她一聲“娘”。


    郭淩閉了閉眼,將湧上來的輕淺淚意,闔於目中。


    郭婉轉眸望她,眼底深處,有一點點些微的憐憫。


    也隻是一點點罷了。


    她轉過身,被寒風吹動的裙角,隨話音不住翻卷:“郭姑娘可能不記得了,我娘死後,祖母扣下了我娘的一個貼身丫鬟,那丫鬟叫煙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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