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寒雨後,又得數日晴。


    這一日,因見天氣尚好,李氏便命羅媽媽開了箱籠,將那幾件半舊的大毛衣裳拿去外頭曬一曬,若有還能再穿的,曬完了仍收著,若穿不得的,便待過年的時候賞給下人。


    主仆兩個正商議著,紫綺嗬著白氣挑簾走進來,笑著稟道:“啟稟夫人,永成侯夫人使了個媽媽送帖兒來了。”


    李氏忙叫請,羅媽媽便張羅著給她梳頭換衣,一時收拾妥當,那媽媽也進了屋兒,李氏錯眼瞧著,隻覺麵生。


    “奴婢夫家姓王,才跟了我們夫人沒多久,給夫人請安。”那王媽媽倒也乖覺,先自報家門,後蹲身兒行禮,行止落落大方,頗有豪門世仆的氣派。


    李氏便笑道:“恕我眼拙,好些日子沒去你們家,沒能認出你來。”


    王媽媽忙連道不敢,斜簽著身子坐在李氏叫賞的小杌子上,含笑道明來意:“夫人說了,這天氣想還有幾日晴著,請夫人和姑娘家去賞梅。侯爺也單給陳大人下了帖兒。”


    一麵說話,她一麵便拿起身後小丫頭的手裏捧著的拜匣兒,將請帖呈上。


    李氏命羅媽媽收了,笑道:“正說這見天兒呆在家裏無事呢,可巧你家夫人來了帖兒,難得她興致好,必去叨擾。”


    見她應下了,王媽媽自是歡喜,又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辭。


    李氏賞了她一個荷包,命人好生送她去了,複又摒退眾人,拉著羅媽媽道:“這才沒幾日,那府裏又換了好些人手,我都不大認識了。”


    許氏掌管中饋日久,原先許老夫人的人手,便都不用了,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後宅也一樣。


    羅媽媽卻是想的更多些,小聲兒地道:“聽說如今各府裏都在查人手呢,到底那兩家鬧出的事兒太大,誰人不怕?”


    明心化名麻月兒、潛入興濟伯府之事,已是人盡皆知,許多人家怕也被鑽了空子,便把那不知根底的都給打發走了。


    隻這舊的去了,便有要新的補充進來,於是,京裏幾個常在大戶人家走動的人伢子,如今成了香餑餑,花蝴蝶似地各府亂飛,那人口價碼也眼瞧著往上漲,著實賺了不少錢。


    自長公主等諸案塵埃落定,李氏這顆心便也放下了,此時聽羅媽媽論及前事,便拍著心口道:“謝天謝地,總算那香雲齋並沒大礙,阿蠻也沒被扯進去,我這心裏也知足得很。”


    說著她又歎氣,目中流露出同情之色:“隻可憐那韓老爺子,進京的半道兒便病死了,那韓家也真倒黴,攤上明心這麽個不要臉的東西,一場無妄之災,家也毀了一多半兒。”


    案發時,因查出程氏所用毒藥乃是韓氏陪嫁帶來的,程氏又招出了韓端禮,韓端禮就此涉案,三司派員去了蓬萊縣,將他押解進京受審。


    可誰想,他年紀老邁,路上染了風寒,更兼驚懼交集,尚未至京城便病故了。韓老太太本就身子不好,一直臥床不起,得此噩耗,沒幾日亦撒手塵寰。


    一連死了兩老,再加上郭婉被褫奪封號,韓家登時大亂。


    那韓大老爺韓敘,不過是個死讀書的呆子,根本不懂經商,很快便壓服不住底下那些辦事的,若非有個大管事邵忠幫著周全,韓家大姑娘韓瑤宜更是精明能幹,隻怕族裏那些人就能生吃了他一家子去。


    饒是如此,香雲齋的生意也大不如前,韓家也再不複從前的風光。


    羅媽媽倒了盞滾熱的茶,遞予李氏,亦跟著輕輕一歎:“是啊,那郭孺子進了皇覺寺,韓家兩老又同時病故了,韓家這回真是傷了元氣,也不知能不能挺過去。”


    李氏接過茶盞,卻不曾飲,眼睛停落在窗格外,好一會兒後,眉尖聚起一層輕愁:“阿蠻又出門兒了。”


    羅媽媽自知其意,並不敢接話,喏喏兩聲,站去了一旁。


    陳瀅確實一早便出了門。


    她是去送郭婉的。


    郭婉今日將正式進入皇覺寺靜修,陳瀅呈書元嘉帝,得其應允,遂去與她作別。


    陳瀅的親事便在明年二月,成親後便將遠赴寧夏,此一別,山長水遠,卻不知還有沒有再會之期。


    坐在車廂中,望窗外行人接踵、車馬往還,陳瀅心中不是不感慨的。


    尋找真相、查明案情,是她此生的信條。而長公主諸案的真相,卻很可能湮滅於歲月之中,成為永恒的謎題。


    遺憾麽?


    有。


    但卻並不迫切。


    案情其實不複雜。


    複雜的,不過是這其中糅雜的朝局、政治,與帝心。


    前兩者為輕,後者,為重。


    與其說是陳瀅無法查明案情,毋寧說,此案是在元嘉帝的親自幹預下,變成了一道謎題。


    或許,某種程度而言,元嘉帝的決定,亦給了陳瀅一個喘息的空隙,讓她不必因選擇,而陷入對自己本心的拷問。


    真相重要麽?


    當然重要,可是,正義又該由誰來主持?


    當真相與正義對立,該如何做出選擇?


    若選擇真相,則正義永遠不會做出審判。


    可是反過來,以正義的名義踐踏法律、犧牲無辜者的生命,便是正確的麽?


    答案也是否定的。


    然而,再轉念去想,如果沒有這淩駕於法律之上的正義,則惡人將會橫行、惡行永無禁止。


    這難道也是正確的麽?


    答案,仍舊是否定的。


    於是,便又回到了最初的命題。


    真相與正義、正義與法律、惡人惡行與無辜者的生命,孰重?孰輕?


    陳瀅找不出答案。


    至少在這個案件中,她找不出答案。


    這些日子來,她亦時常捫心自問,這所謂永恒的謎題,果真無解麽?


    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謎題易解。可是,解開又如何?


    不過是讓更多的無辜者,成為權力鬥爭的陪葬品。


    這並非陳瀅的意願。


    她相信,即便偵探先生在此,他應該也希望著,到此為止。


    隻是,有些時候,正義、真相、法律、惡與善,這幾者間的關係,會令陳瀅感到迷茫。


    一如無垠的時空彼端,偵探先生坐在辦公室裏,抽著他的煙鬥,沉思著他經手的那幾宗被人性與現實模糊了真相的案件時,生出的那種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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