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準看著長公主。


    筆直兩道視線,似攜著夜的濃與黑,再一點一點,變得冰冷。


    事實上,不止是眼神,他整張臉、整個人,都在起著變化。


    那變化難以形容,卻又明顯得肉眼可見。就像一麵布滿灰塵的鏡,慢慢地被擦亮、洗淨,於是,眉眼、額角、唇畔,四肢、腰背、身軀,每一根汗毛、每一絲脈絡,都由過去的模糊,變為如今的清晰。


    清晰而又分明。


    他定定地望著長公主,好似在看一個陌生人。


    也或許,這十餘年來,他們根本就從不曾熟悉過。


    “殿下冰清玉潔,令人敬佩。隻我卻有一事不明,以殿下這般高潔的品性,當初又為何自甘下賤,與我無媒苟和?”他問。


    很低的聲音,溫和清澈,青蔥如少年的眼神,像帶著對這塵世最初的好奇,發出他心底深處最不能解的那一問。


    “郭孺子是我的女兒,如果殿下認為她不夠高貴,則身為她父親的我,便也是賤的、髒的、醃臢的,是不是?”他又道,淺淺一笑。


    那笑容輕鬆寫意、俊美無匹,似是終於將背負許久、積壓許久的沉荷放下,於是肆意、於是風流、於是,灑然不羈。


    那一刹,他迸發出的美是如此奪目,比方才郭婉綻放出的美豔,還要耀眼。


    若有外人在此,便一定能夠發現,此時的他,與方才大笑著的郭婉,竟相似到了十分,叫人一眼便能看出,他們是有著極近的血緣關係的親人。


    長公主轉頭望他,蒼白的臉上,血色正飛速褪去,最後,唯餘一片慘白。


    她永遠也不曾想到,這個從來隻敢在無人處舞劍、對著那僅容轉身的角落空刺、連呼喝聲都不敢發出的男人,有朝一日,會為了他的女兒,將口舌為刀,言語作劍,一下又一下,將她刺得體無完膚。


    她的嘴唇顫抖著,漸漸地,那顫抖漫及全身,燈影之下,連發絲都在輕顫。


    郭準拂了拂衣袖,微微抬首,望向那燭暈之外的混沌,清澈的眸子裏,流轉著溫柔的笑意:


    “當年殿下濃妝豔抹、下藥勾引,趁著我藥性發作與我同床共枕、成就醜事。事後,殿下又拿著腹中骨肉相逼、拿著我長女的性命要挾,要死要活地迫我尚主。那麽,一心要與卑賤、肮髒、醃臢的我成親的殿下,想必比我、比我的孩子,更要低賤百倍、千倍、萬倍,是不是?”


    他笑著,芝蘭玉樹般的容顏、朗月清風般的氣韻,說出來的話卻刻薄陰損得如內宅毒婦,每一個字,都正正戳中那最不堪、最醜陋過往。


    長公主已經沒辦法再維持坐姿了。


    她全身的力氣,她賴以生存的一切支撐,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她想哭,又想要笑,旋即又覺得,或許瘋狂地嘶吼才更合適。


    可是,虛脫感卻於此擁住了她,她連移動一根手指的力量都沒有,更遑論做出表情。


    她隻能僵坐於椅中,將顫抖的、不敢置信的視線,投向她的枕邊人。


    一片死寂。


    燭火搖曳,紗帷上映出淡淡的身影。


    各有各的扭曲、各有各的詭異。


    又或者,各有各的哀涼。


    不知何時,月亮升了上來。


    清寂如水的月華,朗朗浩浩,鋪滿塵世,似要將一切黑暗與汙垢,盡皆洗淨。


    如此良夜、如此佳時,有那心急過中秋的,便邀上三五好友,或把盞言歡、或高閣宴飲,更有那些風雅的,或一詩、或一畫,或聯句作樂,不是中秋卻勝似中秋。


    到次日,果然又是天清氣朗,至晚時,一輪圓月耀天心,直叫滿城百姓熱鬧了個遍,賞月吃酒的不知凡幾,紅塵煙火幾能漫上青空。


    興濟伯府的中秋宴,直鬧到月上中庭,方才散去。


    興濟伯今兒個是真高興,酒量都比往常大了幾分。


    任是哪個男人一連得著三個美姬,且最大的才十九,小的那個更隻盈盈十五,又皆是美貌妖嬈、能歌善舞的極品,你說說,他能不開懷?


    更重要的是,這三位美人兒,皆為長公主親賜,推不得、拒不掉,隻得“咬牙笑納”,任誰也挑不出他半分錯兒,更不能說他好色。你說,他能不樂嗬?


    於是,筵席罷,興濟伯便飛快地遁了,其遁走的方向,便是那最小的美姬的住處。


    看起來,伯爺這是打算以身為筆,將那“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典故,身體力行一番。


    “真真是個老不修。”程氏半臥於拔步床上,滿頭青絲隻挽了個纂兒,素麵朝天,若那眉間不曾抑滿戾氣的話,這樣一張臉,也還是好看的。


    邢多寶家的與崔嬤嬤皆在旁服侍,崔嬤嬤便勸:“夫人且忍一忍,這時候兒正新鮮著,又是那邊兒才賜下來的,總不好立時發作,到底這也是長公主的意思。”


    “這我自是明白,我這個兒媳婦是氣不過,給我添堵呢。”程氏恨恨道,目中怨毒幾乎溢出來:“隻我這心裏委實憋得慌。這世上哪兒來的這種兒媳婦?竟想著往公公屋裏拉人?這是那蠻夷才幹得出來的事兒,她怎麽就能想得起來?”


    邢多寶家的盯著腳尖兒,一言不發,崔嬤嬤倒是不管那許多,柔聲勸道:“夫人息怒。您想想,那不可就是蠻夷麽?寒門小戶兒的,不過就那樣兒,夫人何必與她們一般見識?”


    這話竟是連蕭太後也一塊兒指摘了。


    程氏心下舒服了些,看了邢多寶家的一眼,忽問:“西院兒又是怎麽說的?”


    劉姨娘——亦即明心——如今便住在西院。


    邢多寶家的心頭一凜,忙躬了躬腰,語聲極輕地道:“回夫人,還差最後一味藥引子,府裏就得辦白事兒了。”


    此言極是隱晦,然屋中三人卻皆了然。


    崔嬤嬤便略抬起頭,往四下看了看。


    程氏臥房的規製很奇特,乃是三間屋兒打通成了一間,拔步床擺在正中,沒挨著牆、也未倚窗,便有人想要偷摸著聽個牆角兒,也沒處聽去,自然的,說起話來也就方便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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