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心頭略定,笑盈盈轉向陳勵,溫柔語道:“老爺,咱們回屋兒罷。”


    總站在外頭也不是個辦法。


    既然陳勵執意要送她回來,她自需柔順聽從,方能顯出賢妻的品格來,不是麽?


    陳勵始終冷眼旁觀,不置一語,此際聞言,也隻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便負了兩手,當先跨進院門兒。


    那守門的婆子早便察知氣氛不對,知機地沒往前湊,隻恭恭敬敬彎腰行禮,兩眼卻偷偷往四下瞟。


    最先進入視線的,是一雙精致的雲紋靴。


    那靴子穩穩踏上台磯,正待往前,卻忽地一頓。


    這一頓,倒叫緊隨其後那雙繡了牡丹的精致繡鞋,也跟著頓住。


    婆子大驚,忙把頭垂得更低,不敢再到處亂瞅。


    “現在就把門鎖上吧,這幾天太太要靜養,你記著,每日午後就把門閉了,不許人擾了太太去。”冷冰冰的聲線,像寒風順著那門縫兒溜進來,直刮得人心底發毛。


    婆子哆嗦了一下,忙應了聲是。


    一旁的柳氏,麵色微微一變。


    聽陳勵這話,竟是不打算叫她見人了?


    這又是何意?


    隻是,未待她開口相詢,陳勵便又緊接著吩咐:“還有,太太去溫泉莊子靜養的時候兒,得重新換一批服侍的人,你現就叫個人把這話告訴母親,就說是我說的,請母親挑幾房精明強幹的下人,也好叫太太人在外頭有個幫襯,不至於受人欺瞞。”


    不知何故,那“精明強幹”四字,竟隱著一絲淡淡的譏意,那婆子口中迭聲應是,眼珠子卻一通亂轉。


    他們老爺今兒這樣子,像是又回到了兩年前魘勝事發的時候,且比那時候看著還要冷淡。


    這濯月樓的天,莫不是又要變了?


    那婆子暗自盤算不已,柳氏卻是一陣心驚肉跳。


    從回廊見麵伊始,陳勵的言行,便很不對勁。


    到底怎麽了?


    此時,春琴與夏書亦盡皆麵色慘白,立在那門框子邊兒上,打擺子似地哆嗦,若沒有門框擋著,隻怕她們就要軟倒在地。


    陳勵這番話,顯是要將她們也調離濯月樓,卻不知他會把人發送去何處。


    夏書不由自主抬頭,水汪汪的眸子,向陳勵身上睇了睇。


    她與春琴,還有秋畫、冬香四個,乃是柳家的家生子,當年隨家人陪房進了國公府,因聰明懂事,便被柳氏提拔於身邊服侍,後魘勝事發,柳氏被罰去家廟,秋畫與冬香因大了兩歲,當年就配了人,柳氏的心腹,便也隻剩下她二人。


    原先,柳氏與陳勵琴瑟和鳴,許老夫人治家又嚴,有些事情,她們並不敢肖想。


    可柳氏卻屢次觸怒老太太,連帶著將許氏並沈氏也得罪了去,在府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夏書的心思,便活絡開了。


    隻可惜,陳勵對此直若未知,雖有段時間待柳氏很冷淡,但自知曉她有孕後,他倒又一心一意地起來,對旁人從不假以辭色,倒叫人瞧在眼中、羨在心裏。


    一時間,院中闐寂,各人心中皆有思量。


    陳勵對此毫無所覺,吩咐完了,大步朝前行去。


    秋風拂來,他寬大的袍袖裏兜著風,忽爾鼓起、忽爾平息,連同灑在他身上的陽光,亦有了種刀劈斧斫的冷硬。


    柳氏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的屋兒。


    直待掌中塞進一盞熱茶,她才如夢方醒,下意識往周遭看。


    一式的黃花梨家具,精雅富麗,掛落飛罩下頭懸了一重錦帷,雕了蟲草紋的槅扇中,透出幾許涼風,菊花清淺的香氣在房中四散,卻是那多寶閣正中一層的白瓷四方瓶兒裏,拿清水供著兩枝“一捧雪”。


    雪白的花瓣兒,重疊繁複,偶有一兩片探去半空,似素筆揮去一撇,卻又於最纖細的末梢處,頓筆停墨,再微微向裏一勾。


    於是,這原本豐潤團白的一捧花兒,便也就此有了些許風致,似美人兒嫣然回眸,難描難畫。


    柳氏出神地看著那兩枝素雪。


    不知何故,她覺得這花兒像極了她,一路行來,由平至盛,由盛而衰,其後又盛。


    而最終,卻不免這一勾,又將她勾回原處。


    “紅糖蜜棗茶,於胎兒有益。”驀地一道語聲傳來,很淡的聲氣,不比槅扇後的涼風暖多少。


    柳氏麵上肌肉顫動,白膩膩的頰邊,便嵌了一個笑。


    生安上的笑容,空洞且易碎,似隻需隨手一摘,便可拋之於地,散作滿地殘渣。


    她側首望向陳勵,笑容一點一點地淡了下去。


    “妾身與陳大姑娘說話的時候,老爺就在了吧。”她道,捧起白瓷盞,淺啜了一口茶。


    微甜的茶汁,咽入喉底時,卻苦得她心都在戰栗。


    原來,陳勵都聽見了。


    那麽,她兩度欲以腹中胎兒算計陳瀅,以及大放厥詞、圖謀國公府世子之事,他……想必也已盡知。


    霎時間,柳氏隻覺得一顆心墜著鉛塊兒,連呼進口鼻的空氣,都沉重得叫人窒息。


    “是,我在。”陳勵言簡意賅地道,語聲毫無起伏,一如他沒有表情的臉。


    柳氏扯動唇角,飛快地笑了一下。


    嗬,這樣就說得通了。


    難怪他行止如此怪異,難怪他要禁她的足,難怪他……冷得像塊冰。


    不由自主地,柳氏又想起魘勝事發時,他待她的態度。


    冷淡、漠然,仿佛她並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一個物件兒,隨手便可丟棄。


    “我從不知道,在太太眼中,這世上有那樣多的東西,比我們的孩子更重要。也從不知道,這世上竟有著那一等為母之人,隨隨便便地,就能親手把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給弄死。”陳勵緩慢地道。


    陽光自窗格子裏照進來,他漆黑的發上,落了一層光,遠遠瞧來,竟好似皓然白首,形容枯槁得不成樣子。


    那一刻的他,再非往昔謙謙君子,卻如行將就木的老叟,每一下呼吸,都帶著揮之不去的暮氣。


    隨後,他也笑了。


    極苦澀的一笑,竟讓柳氏生出錯覺,覺得,他這一笑,怕是比方才她入口之茶,苦上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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