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淩滿臉堆笑,張口便喚:“月兒姐姐……”


    “啊喲,可不能這般稱呼妾身呢。”明心笑著打斷她,彎彎一副眉眼,瞧來益發可喜:“妾身與三姑娘隔著輩兒,可當不得姐姐這一說。”


    郭淩這才驚覺失言,忙陪笑改口道:“淩兒說錯了,應該叫您劉姨娘。劉姨娘您……您怎麽會在這裏?”


    明心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妾身若不在此處,三姑娘可不就得多跑上一會子?”


    郭淩臉一僵,旋即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劉姨娘說笑了,我委實並沒有……”


    隻說了這兩句,她便似難以為繼,囁嚅著低頭,露一彎細白脖頸,幾根發絲散落下來,仍如往常般楚楚可憐。


    明心彎起桃花眼,眼底卻是涼薄。


    從前,她便曾被這模樣兒騙過,以為這是個有心無智、不甘平庸的可憐人,是她可以尋來的助力。


    如今麽……


    明心眼底的涼薄沒了,唯剩淡漠。


    如今她已然改頭換麵,身份高了一大截兒不提,又有了劉長史這個“哥哥”。反觀這所謂助力,不過雞肋罷了,且還是曾試圖反咬自己一口的雞肋。


    縱使明心自忖並不記仇,隻有些仇你若不去報,別人就當你軟弱可欺,到後來,便是人人都可欺上一欺,那豈不糟糕?


    明心目中的淡漠,又換作欣然。


    為著不叫人都來欺她,那她也隻好先把仇報了再說。


    “劉姨娘。”見明心笑而不語,郭淩膽子大了些,上前去拉她的衣袖:“前番您走得太急,倒叫我不曾好生與您說話兒,今朝……”


    “三姑娘如今這日子,怕不好過吧?”明心再度出聲打斷了她,眸光一轉,便瞥見不遠處花圃後,露出一角灰裙,恰是是府中婆子慣穿的款式。


    她笑得越發和善,由得郭淩拉著,還向她肩上拍了拍:“三姑娘,妾身這人最是記恩,三姑娘此前大恩,妾身是定當報還的。”


    花圃後的灰裙動了動,而郭淩的麵色卻變幻不定。


    她猜不透這話的意思,也不知那日水閣之事,這劉姨娘到底是知情,還是不知情。


    事實上,從事發至今,她所獲的消息少得可憐,是以,對於明心,她也多少存了一分僥幸,盼對方不知前事,仍如往常般相處,甚而可以幫她在興濟伯跟前說說話。


    “那天的事情,是我疏忽了。”郭淩壓低聲音,急於辯解:“那天我回院兒之後,才聽說母親竟突然去了水閣,我也不知道……”


    “水閣那件事,真是多得三姑娘幫忙。”明心第三次打斷她,又衝她眨眼,俏皮中帶幾分親近:“若不是三姑娘替妾身拖住眾人,妾身便也不得離府,而若妾身不與幹哥哥見麵,則也不會有今日的榮耀。說來說去,三姑娘實是於妾身有大恩呢。”


    郭淩被她說得愣住了,再一轉念,便覺出這話有歧義,萬一傳到程氏耳中,她可擔不起。


    她急起來,張口正欲分辨,不想明心竟搶先又道:“三姑娘,妾身還要收拾回門的禮物,就不與您多說了。”


    不容郭淩言聲,她又點手喚來一名小宮人,問:“長公主殿下賞的那東珠釧兒,還有餘的麽?”


    小宮人點頭恭聲:“回主子的話,有的。”


    “那就再送三姑娘兩串兒,可憐見兒的,平素也不怎麽見你戴首飾,可見夫人太忙,不大能想著你。”明心這話說得極快,卻偏字字分明,隨風送去老遠。


    郭淩直是白了臉兒,卻苦於既無由辯解,亦不能相拒,呐呐謝了兩句,那廂明心已然含笑將手一擺:“三姑娘留步。”


    語聲未寂,人已稍離,一身紅衣映在那碧樹繁花裏,須臾不見。


    郭淩失魂落魄立在原處,渾身發冷,呼出來的氣都像帶著冰碴子。


    不知從哪裏飄來兩片落葉,向她裙畔拂了拂拂,卻被那裙上細密凸起的繡花兒刮住葉腳,挨挨擦擦,順著裙幅向下落。微微枯黃的葉尖兒,尚帶幾分濕意,想是昨夜風雨摧折。


    郭淩怔忡地站著,心頭一片枯索,整個人都灰敗了下去。


    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兒?


    從今往後,她在這府裏,又該如何活下去?


    她的身子顫抖起來。


    不能!


    不能這樣!


    她用力搖著頭,發鬢散亂開來,卻猶自未覺,瞧來竟有幾分瘋顛。


    憑什麽就該她受這些苦?


    憑什麽她拚了命地算計,卻總叫別人摘果子?


    她不服!


    她顫抖著身體,十指簸張,染了丹蔻的鮮紅指尖,像能滴下血來。


    誰都不給她活路,那她就自己找活路!


    若實在活不下去,那就拉著不叫她活的人一起死!


    郭淩死死咬住嘴唇,一道細細的血痕沿唇角滑落,她卻像毫無所覺。


    花圃後的灰裙,悄無聲息地縮了回去,也不知是人走了,還是藏得更加隱蔽。


    風拂了過來,這華麗府邸中的那些算計與心思,亦如這盛京城中些許殘暑,經幾番風雨,到底換了天地,又哪裏由得人?


    六月尾時,第一陣西風便起,城中夾道而植的行柳,頭一個知曉秋消息,不免彈落幾片狹長綠淚,迎風歎惋那即將逝去的盛景。


    而城外江上,又到鱸魚肥美時。一葉葉扁舟剪過水麵,漁父起網捕魚,煮水燒湯;士子對著夕陽吟唱,將濁酒澆入江中,又在黃昏裏點亮燈火,看殘陽如血、遍灑平波。


    七月初,已是秋意闌珊,每到暮時,便越發蕭瑟。


    城外某處院落外,一女子立於湖畔,單薄的肩上,荷一隻花鋤,望向對岸漫天綠影,似瞧得癡了。


    “我找你好久,原來你在此地。”突兀響起的聲音,讓她稍稍回神。


    她轉頭望了一眼,薄暮的微光投在她臉上,是天邊餘下的最後一縷斜陽,淡淡的金紅色,將她頰邊那道可怖的傷疤,映得分外清晰。


    “爺尋婢子何事呢?”她挑眉笑問,最後一個“呢”字尾音上挑,拖得極長,如水鳥掠過湖麵,蕩起一道又一道的波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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