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瀅怔得片息,才知裴恕說的,乃是他們為莫子靜定製的那個假消息,一時倒也訝然。


    “難不成,老九他們真的在蓬萊縣抓到活口了?”她問。


    “活的沒有,死的倒有。”裴恕肅聲回應。燈影深處,眉目森寒。


    停了數息,他半邊唇角忽地一斜:“且還不止一個。”


    “哦?”陳瀅心頭凜了凜,凝目看他:“卻不知老九他們發現了幾具屍首?”


    “兩具。”裴恕答,旋即卻麵露遲疑,或者說,是有些迷惑,很快又接著道:“不過,那其中的一具屍首,是個女人。”


    陳瀅腳步一頓。


    女屍?


    居然有一具女屍?


    這委實有點聳人聽聞。


    老九一行前往蓬萊,是在追查康王餘孽,而通常說來,這些亂臣賊子中,鮮少會出現女人。


    “最叫人奇怪的是,這女子的臉被人劃爛了,根本無從辯認。”裴恕又低低地道。


    一具被劃爛了臉的女屍?


    不知何故,陳瀅覺出幾分異樣。


    就在不久前,他們也曾聽過類似之事,那是錢天降多年前假死脫身,劃爛了西夷亡兵的臉,將他代替了自己。


    如今,此事卻發生在他們眼前,這還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忖度片刻後,陳瀅向裴恕顧一顧,清眸映著燭光,剔透幹淨:“阿恕說有事要我幫忙,便是在說這兩具屍身罷。”


    “正是。”裴恕立時道,將傘麵兒朝陳瀅的方向傾了傾,語聲低柔:“老常不在,濟南府的仵作我又不想用,隻能請阿瀅幫忙了。”


    “好的,我什麽時候過來?”陳瀅毫不遲疑地應下,心中竟還有些雀躍。


    連日來信息中斷,她其實是有些焦慮的。


    雖她也知道,這種情緒於事無補,亦無任何實際意義。可是,理性也並不總是有用的,偶爾感性也會獲勝。


    而今晚,大量信息的湧入,令陳瀅極是充實,似享用了一頓美味大餐。


    “那屍首損毀得並不嚴重,老九他們又一直拿冰塊儲著,不幾日便可抵泉城。到時候我叫人去請你。”裴恕向陳瀅解釋著屍身情況。


    陳瀅眉尖輕蹙,問:“案發現場……或者我換個說法,發現屍首時的情形,老九他們可有記錄?”


    這是極其重要的一環,對來日屍檢極有幫助。


    事實上,若非條件不允許,陳瀅是很想親去現場走一遭的。


    裴恕立時道:“有記錄。老九精通文墨,寫了很詳細的那個……那個報告書,等一會兒我們去了書房,我把信交給你,你帶回去看就是。”


    說這話時,他神情極溫柔,醇厚聲線襯漫天細雨,夜色愈深,那溫柔便愈濃。


    “你也不好在我這裏呆太久,拿了信我便送你回家,莫要叫世伯擔心。”他又低低地道。


    雖夜如墨、雨微涼,那磁沉醇厚的語聲,卻如春時好風,拂麵而微溫。


    陳瀅忍不住要歎氣。


    在夢外的世界裏,聽裴恕這一把聲線,說著與案件無關的話,當真是……動人心魄。


    不過,她也沒叫這聲音迷去了魂,開口時,說的仍是正事:“我現在還不能走,得把莫子靜的筆錄寫下來給你。”


    “阿瀅回去寫來就是。”裴恕笑了笑,神情有瞬間黯然,又雜幾分冷誚:“你與莫先生……莫子靜說話時,我就在廊外,差不多聽全了。”


    他將視線放遠,笑容淡去:“他做的那些事,猜我也能猜出大半。如今不過是聽他親口承認罷了,這份口供我並不著急,等你抄錄完畢,我會轉呈陛下過目。”


    陳瀅想了想,點頭表示同意:“這樣也好。阿恕就照著自己的意願來,不必管旁人。”


    這算是裴家的私事,無論裴恕怎麽選,她都會支持。


    “此事並未完結。那偷偷截留陛下軍需之人,亦是幫凶。”裴恕語聲肅殺,執傘的手暴起青筋,眉眼卻平淡。


    陳瀅舉眸,向他麵上看一眼:“阿恕,你可還好。”


    殺父之仇終得報,裴恕此刻的心情,一定極為複雜。


    裴恕低眉,望向她的眸光極溫軟:“原先是有些不好的,隻阿瀅這樣一問,我便好多了。”


    語畢,又溫溫一笑。


    陳瀅將頭仰起些,看著眼前這個高大的男子。


    燈籠光暈下,他的輪廓依稀可辨。


    淩厲的眉,狹長的眼,鼻骨挺立如陡峭山峰,下頜有若刀削。


    這是一張強悍的臉,無堅不摧,絕不會為任何事擊倒。


    可是,這個冷厲的、滿身匪氣的男人,在這世上,已經再沒了一個親人。


    一個都沒有。


    陳瀅不知道,裴恕是怎樣熬過那些日子的。


    從幼弱稚兒,長成如今的魁偉青年。這漫漫光陰,他是如何一個又一個地目送著親人離開,且永不回來。


    陳瀅不知道。


    她隻知道,這一刻,他就在她眼前。


    她看著他,又像是透過他,看向多年前的那個小男孩——那個在一夜之間被迫長大、從此麵對無數生離死別的小男孩。


    他令她心痛。


    一聲歎息,自喉間輕輕溢出。


    在那個瞬間,她覺出手臂間的冷,以及堅硬。


    又或者,還有堅硬之下,那些許無人察覺的脆弱。


    而無論堅硬或柔軟、冷淡或熱情、強悍或溫和,她皆願接納,如同海洋之與河流、夜空之於星子。


    她願意接納。


    以她的心,與臂彎。


    陳瀅歎一聲,將頭埋進裴恕懷中,低而清悅的語聲,輕得如夜風中的細雨,飄進他耳中。


    “阿恕,別難過,你還有我。”她說道。


    裴恕的身子僵得如同木頭。


    不,應該說比木頭還僵硬百倍。


    撲入懷中的溫熱軀體,生生將他化作一塊石雕。


    他保持著一手提燈、一手執傘、前傾欲行的姿態,連發絲都不敢動一動。


    那個與他有了婚約的少女,環著他的腰,將頭埋在他胸口,對他說著這世間最溫柔的情話。


    她還在他懷裏輕歎。


    清淡的、微香的、飄渺一抹,在他耳邊,也在他心底。


    他甚至不大確定那到底是她的吐息,還是一縷帶著香氣的發絲,甚或是一條她用來挽發的發帶。


    那氣息仿佛有著實質。有那麽一瞬,他覺得呼吸都是香的。


    從她口中,漫延到他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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