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湘似對此知之甚多,聞言便道:“校長放心,如今她們還隻是初初研製,聽說正在拿鍋子架在火上做實驗,有時候控製不好火候,就會炸一炸,其實並沒甚麽的。”


    陳瀅的眉心跳了幾下。


    炸一炸?


    沒什麽的?


    都炸了還能說沒什麽,這學校的人神經得是多強悍?


    還有,鍋子?


    陳瀅的麵上,漸漸浮起不可思議的神色:“她們該不會是在做……”


    高壓鍋?


    以鍋燒水製蒸汽,這正是高壓鍋的原身,而高壓鍋,還真就是蒸汽機的源頭。


    據陳瀅所知,前世的十七世紀末,一位她目今已然記不起名字的法國科學家,在觀察到高壓鍋的蒸汽之後,受到啟發,製造出了第一台蒸汽機模型。


    陳涵與李念君,莫非亦走上了同樣的路?


    無論結果如何,她們選取的方向,居然很正確。


    陳瀅心下直是五味雜陳,轉眸望向校園北角。


    教學樓位於東南,而與之呈對角線的西北,便是實驗樓。樓前植了好些泡桐樹,如今樹尚未長成,細弱的軀幹,葉片始初翠,有幾棵還開著花兒,淡紫色鈴鐺樣的花朵,掛在梢頂,迎風輕擺。


    此刻,那樹從後二樓的某扇窗戶,正大股大股地往外冒白煙。


    陳瀅輕呼了一口氣。


    還好實驗樓偏居一隅,且全樓皆為石製,修建得格外堅實,否則,怕架不住陳涵這種炸法。


    “走罷,去實驗樓瞧瞧。”陳瀅忽然來了興致,提步便往外行。


    陳湘聞言,臉紅得更甚,呐呐跟上,心下著實作惱,亦有幾分埋怨。


    不是她這個做女兒的不孝,委實是陳涵的性子,像足了沈氏,太愛耍心眼兒,偏又是眼高手低,一身的毛病,許老夫人將她送到濟南,未始不存著給她個教訓之意。


    如今可好,自來到女校教書,陳涵倒將那歪心眼兒丟了,卻是一心撲進實驗室,見天兒地作東弄西,三天一小炸、五天一大炸,弄得周遭鄉民都聽慣了,哪天不聽個響兒,人家還要來問一聲。


    陳湘自是時常苦勸,也罵過、也罰過,舉凡實驗造成的損失,亦皆從陳涵的月例裏扣。可陳涵卻依然故我,該幹嘛還幹嘛,且越說她勁頭兒還越足,給你往死裏折騰。


    “這實是我教妹無方,請陳校長莫要掛懷。”陳湘羞愧垂首,低低語道。


    說這話時,她們正行於長長的曲廊,廊外天光若水、翠峰如簇,一陣風來,攜幾許泡桐花甜蜜的香氣。


    “此事不與你相幹,說來說去,始作俑者還是我。”陳瀅回道,多少覺出幾分無奈。


    此事的責任確實在她,蓋因這一年來,陳涵與她書信往還,信中所言,唯兩件事:


    提問、以及回答。


    陳涵對各種實驗極為著迷,信中問題無數,而陳瀅則悉數作答,這便是她們通信的全部。


    蒸汽機的概念,陳瀅曾在信中提過,陳涵想是就此上了心。


    “到底也是我管理不力之故。”陳湘依舊十分自責,咬唇蹙眉,每個字皆說得艱難:“舍妹有錯,亦皆是我這個做姐姐的不曾教導好。陳校長當責便責,隻是,到底三妹妹還小,我……”


    她有點說不下去了,目中隱隱漾出水光。


    她姐妹二人寓居山東,人生地不熟,唯相依為命,感情倒是比往昔更深,她有點擔心陳瀅震怒之下,會對陳涵不利。


    陳瀅停下腳步,側眸望她,幹淨的麵龐上,神情極認真:“你放寬心,我絕不會怪罪陳三姑娘的。事實上,陳三姑娘對科學的熱愛,讓我既高興、又欽佩。科學使人進步、也隻有科學,才能讓大楚走在時代前列。”


    她彎著唇,清淩淩的眸子裏,笑意泛起微瀾:“在不傷及自己與他人生命的前提下,一切因科學實驗造成的損失,我校皆願承擔。同時,女校也倡導這樣的實踐精神、推崇這樣的學習態度。在我看來,陳三姑娘與李念君,實是我校之楷模。”


    陳湘呆呆地看著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以為會被搶白,再不濟也要受些責備,卻未料,陳瀅竟不抑反揚,對陳涵的評價,竟是前所未有地高。


    “這是我的肺腑之言,陳二姑娘實無擔心的必要。”陳瀅笑道,拉了拉她的手,轉身前行。


    陳湘怔立片刻,麵上終是綻出笑來,快走兩步跟上陳瀅,笑道:“陳校長這般說,叫我這個做姐姐的不敢當。舍妹無狀,您不怪罪就好啦。”


    陳瀅亦笑,複又慨歎:“如果女校的學生們都像你家三妹妹這樣,何愁不發揚光大?說不得,咱們學校的學生,還能青史留名呢。”


    陳湘笑而不語,心下雖覺未必如此,隻如今的陳涵,委實變化巨大,那挑三窩四、說話堵人的毛病,早便沒了,有時候,看著讀書到深夜的妹妹,陳湘甚至覺著,這樣的陳涵,才更可人疼。


    二人說笑間,實驗樓已在眼前,陳瀅正欲拾級而上,猛不防遠處突傳喧嘩,其間還雜著女子的哭喊與驚叫。


    眾皆一悸,俱止了步,陳湘麵上還餘著笑,隻當又有學生胡鬧,遂搖頭打趣:“這又是哪裏做實驗呢?這些孩子們也真是的。”


    陳瀅卻覺出不對來,回首望去,麵色沉肅:“不像是學生,聽聲音,似是從辦公樓裏傳出來的。”


    話聲落地,幾名女子忽自花廳奔出,一個個驚慌失措、又哭又喊。


    陳瀅心頭重跳。


    雖然隔得有些遠,可她卻一眼認出,那披頭散發、哭得最凶的,竟是薛芷!


    “必定出事了。”陳瀅迅速做出判斷,轉向陳湘歉然道:“實驗室就先交給你,我過去瞧瞧。”


    陳湘至此方明白過來,不免擔心,連連頓首道:“你去吧,此處有我。”


    陳瀅匆匆謝過,飛快往辦公樓趕去。


    薛芷哭得聲音都啞了,正自六神無主,忽見陳瀅現身,直如落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猛衝過去拉住她,嘶聲哭道:“陳校長,您救救我三妹妹!您快去救救她!”語畢,兩眼一翻,竟是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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