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麵沉如水,手指緊緊扣住劍柄,卻並不言聲。


    陳瀅目注於他,麵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案發當晚,凶手穿上與錢天降相似的衣物,將酒水潑在身上,弄出一身的酒味兒,偽裝成錢天降的模樣,算準了時間,讓更夫與婆子看見他進淨房、出淨房,從而坐實錢天降意外墜井的假相。”


    裴恕沉默著。


    他正在竭力抑住拔劍的衝動。


    雖早有預感,心底裏亦隱約覺得此事不對,然而,親耳聽陳瀅道出真相,他依舊怒火中燒,恨不能手刃真凶。


    良久後,屋中方響起他森然的語聲:“錢天降到底是怎麽死的?”


    “結合現場勘察、口供筆錄,以及我個人的推測,我認為,死者應是在臥室中先被人殺死,而後拋屍於井。”陳瀅說道,戴上手套行至用來陳放屍身的床頭,掀開白布,抬起錢天降的頭部,指向那處致命傷。


    “先來說說這處傷勢。”她輕輕搬動屍身頭部,使之盡量朝向裴恕的一側:“據我所知,高處墜落固然可以形成這種傷勢,可是,還有一種可能,也能形成頸椎的……”


    “我明白了。”裴恕驀地打斷她,大步上前,自她手中接過死者頭顱,兩手從後伸出,一手搬動屍體下頜、一手鎖住其麵頰側麵,作勢一扭:“他是被人扭斷了脖子。”


    “對。”陳瀅頷首道:“這個動作可致頸椎脫位,亦足以使人立即斃命。而後,死者被人又從高處拋落,造成顱骨、頸椎多處骨折,也正是這些骨折,將他真正的死因掩去。”


    她轉去屍體的另一側,幹淨的語聲漫向裴恕耳畔:“現在,讓我來將推測的全過程說一遍。首先是關於死者的死亡時間。”


    她自那堆衣物中挑起白色中衣,指向其上藍色印痕:“這件染色的中衣,便是我斷定此案為凶殺案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依據之一。”


    裴恕恢複了此前的沉默,唯麵色冷得怕人。


    陳瀅看在眼中,卻無太多表示,隻將中衣放下,複又挑起那件寶藍外衫,掀開裏襯:“我們先來看這件衣裳。此乃夾衫,裏外兩層,若非濕得透了,外麵這層的藍色是不可能穿透裏襯、染上中衣的。因此,在發現中衣上的染痕後,我便懷疑此案另有蹊蹺。”


    她將衣物置於原處,眉目淡然:“錢天降深夜墜亡,在潮濕的井底躺了六個時辰、甚至更久。而其麵部、耳部、手部等,皆比較幹淨,唯後腦勺沾了少量泥灰、外套後背也有些髒,由此可見,屍體被發現時的狀態,是仰臥。”


    “是。”裴恕肯定了陳瀅的推測:“撈屍時他確實是仰躺著的,兩腿蜷在身下,縮成一團。”


    她向他笑了笑,道:“好,我們已知其死時呈仰臥,也就是說,他背部的衣裳長時間接觸潮濕的泥土,可是,他中衣後背卻是幹淨的。”


    陳瀅又將中衣挑起來,轉過背麵給裴恕觀瞧:“就此我得出第一個結論,以井底濕地那種程度的潮濕,並不會令外衣的顏色染上中衣。而後,我便又得出第二個結論:錢天降衣裳前襟應曾被大量的水浸泡,導致嚴重脫色,直將中衣領緣等處染藍。”


    她緩緩踱步,語聲平靜:“方才你也說,死者仰臥於井中,麵昨晚又下了雨,雨水淋濕死者前襟,造成如今的結果,這也是說得通的。可是,如果此說成立,便會形成一個新的問題。”


    她低頭翻手中筆錄,說道:“根據更夫與巡夜婆子的證詞,他們昨晚目擊‘錢天降’的時間,是在子正一刻以後。而那個時候,雨,已經停了。”


    她看向裴恕,麵色與他同樣冷肅:“因我昨晚宿在客棧,有些不太習慣,夜半時醒過兩次,我記得清楚,第二次醒來時,時漏正正指向子正(零點),窗外已經沒有了雨聲。我怕記錯,方才亦仔細詢問過更夫並婆子,他們皆肯定地表示,昨夜子初二刻(晚十一點半)左右,雨就沒再下了。”


    裴恕怔怔地望著她,心頭轟然作響。


    如此巨大的漏洞,他居然沒發現!


    審問口供時,他隻注意到證人的“目擊”證詞,卻從不曾想過,淋濕的衣物、與證人見到死者的時間,兩相矛盾。


    此時,便聞陳瀅又道:“如果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死者被雨水打濕前襟的可能性,便被排除了。畢竟,雨都停了,死者落井後,又如何被‘淋濕’呢?於是我便想,有沒有可能,他是在別處弄濕了衣裳?”


    這問題顯是自問,裴恕聰明地不去接話。


    果然,陳瀅已然開始了自答:“為此我暫且假設,死者在墜井前打翻了酒、或是接觸到了水,因此才弄濕了前襟。是以,方才勘察現場時,我便一直在尋找可能的水源。”


    她的麵上浮起笑容來,又道:“首先排除的,便是園中的那條小溪。一來死者住處離小溪比較遠;二來,落水響動太大,必定驚動旁人;第三,那水頗深,若掉進去,大半個身子都要濕透,不可能隻濕前襟。”


    略停片刻,她繼續推測:“緊接著,我又排除了淨房。那是個旱廁,根本沒有水。再次,我又想到了死者的住處。畢竟,房屋中諸如水盆、茶壺、酒壺之類,也是能夠造成此等後果的,不過,這個推測也被推翻了。”


    她自袖中拿出記錄,對照著其上的內容:“據兩名家丁口供,昨天晚膳後,屋中最後一甕酒便已被死者喝光,他醉醺醺地叫家丁再去拿,二人謹遵主人的囑咐,不曾應下,隻道第二天再取酒來。死者也沒堅持,洗漱後便上床睡覺了。兩名家丁將巾櫛麵盆等物歸置整齊,又拿出死者次日所穿衣襪等,方各自回了屋。”


    她略停了片刻,又續:“次日送早膳時,因見床帳垂落,他們以為死者還在睡覺,便未打擾。而那個時候,茶壺裏的茶根本未被動過,其中一名家丁將之潑掉,換上新茶,便又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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