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慢著些兒。”那內侍驀地喚了一聲。


    極標準的京城口音,有著閹人特有的尖細。


    抱月額角險些滴下汗來。


    還真被她猜中了,果然是哪個老王爺家的小郡主,怪道她不認識呢。


    若換在一年前,就算來的是公主,他們也不怕。可如今卻不行了,郡主品級高於縣主,他們不能明著得罪。


    無暇細想,抱月飛快往旁退開,心頭一陣陣地後怕。


    當真好險!


    誰能想到,這王三姑娘,竟認識這等貴主兒?


    想來是因了王二姑娘被指為太子妃,她一家跟著水漲船高,這才結識。


    抱月可不會認為,那小郡主口中的“姐姐”,會是她們這群婢仆。


    所幸方才沒動手,尚未釀成大錯。


    抱月不露痕跡地朝後擺了擺手,示意放人。


    兩名女衛倒也知機,立時放手,躬身退後。


    王敏荑因被圍住,又正自氣恨,並不知外事,忽覺手臂一鬆,周遭的人亦散開,眼前現出一個穿紅鬥篷的小身影,正自朝她跑來。


    “見過郡主。”抱月等人齊齊屈身見禮。


    王敏荑呆住了。


    郡主?


    哪來的郡主?


    直到那小人兒跑到她身前,又見對方衣飾,她才驀地醒悟,忙屈身見禮。


    “要抱抱。”小郡主立在她身前,口中呼出的熱氣,噴在王敏荑的發上。


    王敏荑先是一怔,旋即幾乎喜極而泣。


    真是僥天之幸,來了個小郡主,將香山縣主的氣焰壓了下去。


    有了這小靠山在前,香山縣主再想為難她,怕是不能的了。


    王敏荑欣然起身,凝目細看,卻見那小郡主一身紅衣,頭上的風帽也沒摘,並看不清長相,隻張著雙臂,露出凍得紅通通的小手,脆聲道:“姐姐抱。”


    稚嫩的童音,聽在王敏荑耳中,如聞仙樂。


    她忍不住露出微笑,柔聲道:“是,郡主。”語罷,微微俯下了身。


    匆匆趕到山腳的陳瀅,恰好撞見這一幕。


    她停了步,大口喘息起來。


    縱使離得很遠,且場中形勢頗亂,但仔細辨析,還是能夠瞧出脈絡。


    比如,抱月一夥與王敏荑的對立,以及那個突然出現的小貴主兒。


    眾皆屈身,獨王敏荑並那女童站著,此即表明,陳瀅擔心的事沒發生。


    王敏荑沒被欺負。


    陳瀅舒口氣,輕撫胸口。


    一路奔行至山下,以她的體力,也頗覺氣促。


    所幸王敏荑運道好,有那女童在,郭媛絕不敢再生事,如此她也放心了。


    陳瀅略站了片刻,轉身往彩棚走去。


    她委實不想與長公主府的人打交道,連照麵兒都不願。


    可是,才走了沒兩步,她忽又頓住。


    那一刻,她也說不出是何等感覺,隻是突然覺得,有點不對。


    她緩緩轉身。


    廣場上隻有王敏荑那群人,眾人躲得遠遠地,周遭空蕩蕩。


    陳瀅蹙起了眉。


    她分明記得,方才有個人立在人群之外,若她未記錯,那應是個穿絳紫宮服的男子。


    而此刻,這人卻憑空消失了。


    他去了哪裏?


    陳瀅極目四顧,視線不住滑過王敏荑等人。


    王敏荑此時正將那女童抱起,二人的紅衣,疊在一處。


    陳瀅神情一凝。


    分開看尚不覺得,放在一起看,這兩件紅衣,竟有明顯色差。


    王敏荑身上那件,紅得鮮麗耀眼,在陽光下光華閃動;而女童所著紅衣,色澤黯淡,猶帶塵灰煙火氣。


    竟是舊衣!?


    陳瀅的眉心緊緊蹙起。


    在這樣大的場合,貴為郡主或公主,竟還身著舊衫,這也太不成體統了。就算是最落魄的府第,也不可能連件新衣都裁不起。


    幾乎就在這念頭生出的一瞬,陳瀅已然下意識邁步前行,視線始終著落在那女童身上。


    越是細看,便越覺不對。


    不僅衣衫半舊,就連女童腳上的兔毛靴,似乎也微微泛黃。


    陳瀅視力極好,她相信自己沒看錯。


    這個小貴主兒,從頭到腳,竟全是舊物。


    此刻,女童正張著兩手被王敏荑抱起,那凍得通紅的手指,即便離得遠,也仍舊醒目。


    陳瀅腳步漸緩,怔望著她,數息後,瞳孔陡然一縮。


    那一刹,她的心被恐懼緊緊攫住。


    “小心!”


    她大叫一聲,未及再想,立時張弓搭箭。


    疾風劈麵,她的聲音被切成碎片。


    她飛快放下手。


    太遠了,且是逆風,弓箭根本無用。


    她立時發足狂奔,口中發出聲嘶力竭的呐喊:


    “小心!快放下!”


    冷風倒灌入喉,冰涼刺骨,她的聲音被吞沒大半,無人得聞。


    陳瀅隻得拚命揮動手中弓箭。


    然而,兩下裏至少離著三四百米遠,山風又大,那群人又大多低頭跪著,既看不到、也聽不到。


    陳瀅的一顆心幾乎跳出喉嚨,胸口炸裂般地疼。


    遠處重疊的那兩抹血紅,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妖冶、如此詭異。


    北風刮麵,寒冷的空氣切割著她的頭發、臉龐和手指。她仿佛聽見自己的心跳,怦、怦、怦,如巨錘重重敲打。


    眼前的一切都在變暗,唯那兩抹紅色,血般濃豔。


    “快放下她!”陳瀅再度大喊,喉頭竟湧起一陣腥甜。


    然而,王敏荑仍舊沒聽見。


    也或許她聽見了,卻並未當回事。


    她滿臉甜笑,抱著那女童,那女童伸出凍紅的手,指著背朝陳瀅的這個方向。


    王敏荑笑著點點頭,背向而立。


    那是極短的一瞬間,卻又仿佛無限拉長,遲緩得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


    女童在王敏荑的懷裏調整了一下姿勢;


    女童一手扶著王敏荑的肩膀,推開距離,另一手撫向肘彎;


    女童的手指突然隔著衣袖用力按下,隨後,身體一顫;


    恍惚間,陳瀅似聽見了一聲機括聲響。


    “嗒”。


    很輕的一響,卻像在耳邊炸起驚雷。


    王敏荑與女童的身體,同時後仰。


    陳瀅驟然停步,彎弓搭箭。


    汗水順著臉龐滴落,她的手微微顫抖,箭尖所指處,人影模糊,似被大風刮得虛幻。


    太遠了。


    也太遲了。


    仿佛像過了一個世紀那樣長,王敏荑鬆開了手。


    “砰”,女童落地,濺起塵土,她身體蜷縮,在煙塵中抽搐著、痙攣著,身體下方迅速洇出大片殷紅,兜帽落下,露出一張黑瘦的小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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