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此事時,陳瀅極訝然。


    其後她便知,這是元嘉帝親下的令。


    事實上,就在馮荔認出臻娘當日,陳瀅便從病曆上查到了臻娘的住處,她並未私自行動,而是飛快轉告裴恕,次日一早,元嘉帝便亦得知此事。


    至此,一切尚屬正常。


    可讓陳瀅吃驚的是,再次日,裴恕便領一支禁軍,直奔四柳胡同,把臻娘給押送進了宮中。


    縱使此案涉及興濟伯府這半個皇親,亦不過是一宗再普通不過的刑事案件,不想元嘉帝卻竟予陳瀅一道密旨,著她五日後進宮,當場審結此案。


    陳瀅於是駭異。


    這案子,到底牽動了哪一方利益,何以元嘉帝鄭重若斯,甚至把臻娘押進宮,就連審案亦要親臨?


    “陛下是不放心麽?”踏著滿地積雪,陳瀅與裴恕並行於獅子橋上,輕聲問。


    厚厚的白雪,直沒過靴麵兒,踩下去,便有“格吱格吱”的聲音。一棵臘梅孤零零立在橋頭,開細小的黃花,有幾朵開得久了,半透明地焦黃,寒風裏香氣清寂。橋下碎冰隨水相擊,波緩緩,映一剪梅影。


    橋上行人零星,俱攏手縮頭,嗬著熱氣走過,行路時兩眼隻注意足下,以免踩到早結的薄冰。


    大雪過後,天氣寒冷,京中人又多嬌貴,凡無營生在手的,便皆不出門兒,橋下街市上,幡子根本未張幾個,好些店鋪關門歇業。


    於是,滿街寥落。


    蒼青的天空下,渠水湯湯,浮冰四聚。待再冷些,水麵怕便要凍結實了。


    也隻有孩童不畏寒,偶爾一兩聲清脆的笑,隔院牆拋來,又夾著大人的喝罵聲。


    橋頭街尾人雖不見,家家戶戶的煙囪卻冒著煙,一柱又一柱灰白的煙氣,曲折攀升,上接碧落、下及厚土,正是人間溫暖。


    “此案與朝堂有些關聯,陛下怕出變故,所以才要禦審。”裴恕回道,麵色沉肅。


    陳瀅轉首望他。


    他今日穿絳色暗銀紋梅鶴同春寬袍,環四指闊銀灰革帶,束出一把勁腰,裁鬢如墨,漆發半披,勒玄色素緞額帶,眉眼俱斜飛上去,平添英氣。


    “我能不能多問一句,這案子涉及的朝堂之事,是否與興濟伯府有關?”陳瀅思索片刻,問道。


    裴恕想也未想,隻答一字,曰“是”。


    陳瀅點點頭,不複相詢。


    元嘉帝禦審此案,或許是為了拯救他的親戚一家。畢竟,此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興濟伯府的主子們。


    “此事勿須聲張。”裴恕又叮囑一句。


    縱使無此必要,但是,終究關乎他此後餘生,幸或不幸,在此一審,他不敢輕忽。


    陳瀅應他:“自然,這是殺人案,所有與案件相關的內容都需保密,我不會外傳的。”


    說完了,看他一眼,微覺怪異。


    裴恕正切切地望著她,那神情,幾乎誠惶誠恐,生怕她不應似地。


    “那什麽……我就隨便說說。”察覺到她的視線,裴恕抓抓頭,咧嘴一笑。


    被那樣一雙澄澈幹淨的眸子望住,他有點不自在。


    他轉首望著橋下,寒水浸石,冷氣撲麵,一陣陣地往橋上湧。


    “阿瀅冷不冷?”他問,回頭盯著她瞧。


    她披著白狐鬥篷,裏頭的綠衣上繡大朵梅花,黛藍的裙角上,亦繡著一枝綠萼,淡綠的花朵綻放著;烏發上別兩枚小小金梳,通身上下,也隻有這一樣飾物,卻不顯寡淡,清冷中又有幾分燦爛。


    陳瀅自然是不冷的,半倚橋欄,手指在積雪上隨意劃著:“這還沒到最冷的時候呢,往年都是十一月河裏才上凍,如今不算什麽。”


    裴恕向她發上盯了半晌,咳嗽兩聲:“那個……那什麽……我上次贈你的那個……”


    “哦,你說那件證物啊。”陳瀅麵無異色,似是不經意地回身,看了看不遠處的兩個丫鬟。


    尋真知實皆穿大紅鬥篷,侍立在側,知實麵色如常,尋真卻是鼓腮瞪眼,恨不能衝過來一般。


    裴恕便低笑,撥弦般的聲線,向人耳中繚繞:“對,就是那個證物,阿瀅瞧過了麽?”


    “瞧過了,是件很好的證物。”陳瀅笑答,眉眼彎下去,唇角翹上來,“謝謝你費心,把這麽一件重要的證物交予我。”


    她望著他,不閃不避,幹淨的眼瞳,像天光照映的秋水:“我會一直好生保存著的。”


    裴恕咧嘴樂。


    值了。


    小時候在山裏揀來這枚琥珀時,隻作玩物,天天跟兩個兄長顯擺。


    兄長們瞧不得他那張狂樣兒,合起來按腦袋扒拉手向他硬討,他寧死不予,兄長們不怒反喜,誇他“是我裴家男兒,頂天立地”。


    “這東西金貴得很,好生收著,等長大了,將這琥珀打了金釵,贈給心上人。”


    有人曾這般道。


    裴恕的表情,緩緩凝住。


    這到底是大哥的玩笑,還是二哥謔語,他已經不大記得清了。


    記憶中,這聲音重合了兩個兄長的聲氣,時而是大哥的沉穩,時而,又是二哥的跳脫。


    一刹時,記憶如潮水般湧上來。


    裴恕用力捏緊拳頭。


    似有粗糙大手,摩挲幼時他的頭頂,拿胳膊肘夾他脖子,拿木棍敲他的腿,糾正他站樁的姿勢,帶他滾成泥猴兒,然後,被父親提著棍子追打。


    那是男孩子的情誼,兄弟之間,粗魯大落,沒那麽多膩味人的東西。


    可是,每每思及,卻又叫人覺得暖,恨不能化在那記憶裏。


    裴恕麵上的神情,漸漸溫軟。


    夏天時,騎著大哥的脖子去看賽龍舟,河上風大,龍舟劃得飛快,如離弦的箭;春天放風箏,大大的雁翅風箏落在桃樹上,二哥便挽弓搭箭。初初長成的少年,眉清目朗,新生的小樹一般。


    “瞧二哥的,二哥替你把風箏射下來。”


    清越的少年聲音,渡過光陰的河,飄向耳畔。


    桃花開得那樣好,陽光灑下來,金色的細屑,落進他眼睛裏。


    裴恕忽爾閉住眼,似被漫天碎金灼痛。


    “……小侯爺,小侯爺,你怎麽了?”


    幹淨如水的語聲,一點點漫過眼前幻像。


    碎金、桃花、春天的大風、河麵被陽光劈碎成千萬點、龍舟在鼓聲中劃出去……


    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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