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話,綠漪越發哭得厲害。


    她確實有些慚愧,第一次報賬,便出了這樣大的錯兒,無顏見舊主。


    郭婉歎口氣,上前拉她:“我叫你起來,你便起來,難不成真要我扶你麽?”


    綠漪不敢再執拗,爬起來向她蹲身:“民女失禮,請夫人恕罪。”


    “你哪兒有那麽多的罪讓我恕?”郭婉道,聲音陡然拔高,似蘊惱意:“與其請我恕你的罪,倒不如你好生辦差,把這賬理清了再說。”


    她回至案前,拿起那賬簿,信手翻幾頁,複“啪”一聲重重合攏,眉頭擰緊:“七千多兩銀子呢,就這麽沒了,我還得先拿錢填補上去,明後年的開銷至少得減一半兒。”


    她似是氣急,拿著賬簿“嘩嘩”拍案,語聲尖利:“不對,我方才還說少了,粗略算算,開銷豈止減一半兒,能留下三成我就謝天謝地了,你叫我怎麽在這宮裏過活?這豈不是要逼我死麽?”


    這話說得重,綠漪越發哭個不停,卻再不敢請罪,而簾外的崔玉英,瞬間便黑了臉。


    郭孺子一身毛病固然不假,卻也有一樣好處,便是出手大方,賞銀從沒低過五錢。這數月來,她跟著這位有錢的主兒,荷包鼓鼓,到手的銀子不下二十兩,這可是她好幾年的月例呢。


    而此際,郭孺子卻說,明年開銷隻剩三成?


    崔玉英忽便覺,前途岌岌可危。


    這後宮之中,不講人情、不講道理,唯論貧富尊卑貴賤。


    位高者尊、位低者卑;得寵得貴、失寵者賤。此外,想要過得好,還需有錢。


    有了錢,就算份位低、不受寵,也能混個平安;若是失寵更兼無錢,那就隻能等死了。


    雖說本朝有個好皇帝,後宮亦尚算清明,然三千佳麗何其眾?總會有那麽幾個倒黴蛋兒,活得窩囊、死得憋屈。


    她崔玉英,可不想為這種主子效力。


    “……不是說要做宮粉和綠萼精油的麽?如何今年報上來的單子上卻沒有?這又是怎麽了?”簾內飄來郭婉之語,薄怒猶在。


    崔玉英愣了愣,才發覺,方才想得出神,竟錯過諸多消息。


    她忙凝神細聽。


    簾幕中,綠漪正立在郭婉旁邊,背對簾幕,向郭婉笑了笑。


    雖麵上還有淚痕,但這一笑,卻真切而溫暖。


    “回夫人,因香雲齋的精油做得太好,叫好些人眼紅,便有那黑心爛肚腸的暗中搗亂,花重金收買了幾個匠人,想要來偷香雲齋的方子和圖紙。”她輕聲道。


    郭婉回她一個笑,目中亦蘊暖意,然說話聲卻尖利刺耳:“喲,竟還有這樣的事兒?那咱們的方子和圖紙被人偷去了?”


    “托夫人洪福,方子和圖紙都保住了。”綠漪道,神情微肅。


    這並非杜撰,彼時情景也確實危急,好在,有驚無險。


    郭婉目中隱一絲感激,語聲則是慶幸的:“還好還好,方才真嚇了我一跳。”又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細說說。”


    綠漪便道:“這實是多虧韓老太爺防得緊,先一步看出苗頭,遂告去官府,帶著官差去匠人們的住處搜了個遍,當即揪出幾個藏了大筆私財的,又找出他們私下定立的文書,上頭都畫了押的,再抵賴不掉,這幾人便都被送進牢房,方子和圖紙自是無恙。”


    她一麵說,一麵凝望郭婉,視線溫柔,滿是關懷。


    郭婉向她遞去一個會意的眼神,語聲卻還是含著怨氣:“照你這話說來,今年下半年就沒出什麽新花樣兒,光忙著抓內賊了,是不是?”


    “是,夫人。因這事兒前後也鬧了兩個來月,韓老太爺便沒顧上新製的精油。”綠漪輕聲道,腳步一側,探手翻開賬簿,指著其中一處道:“民女把這事兒也記下了,就在賬薄後頭。請夫人過目。”


    崔玉英正聽到好處,此際聞聲,再度悄啟簾幕,卻見綠漪恰自彎腰,好巧不巧,將將擋住郭婉,由縫隙望去,隻能瞧見她的背影。


    崔玉英大歎倒黴,不敢多看,鬆簾站好。


    而此刻,綠漪正將一張字條兒,從賬簿夾層中取出,悄悄交予郭婉。


    郭婉從容接過,展開掃兩眼,麵色不動,將之捏在手心。


    “罷了,今年之事今年了,這賬簿子先放在我這兒,我再細翻翻,看能不能找到症結。”她很快地道,微微偏頭,示意綠漪讓開。


    綠漪向她笑,退後幾步,讓出剛好的位置,容人窺視。


    卻可歎,簾外人忽靜,這時候卻不知來看。


    綠漪垂眸,視線向門邊兒掃了掃,簾角下露一雙宮履,不丁不八站著,再往上瞧,柔軟錦幕上,裹出幾分身形的起伏。


    這是在偷聽了,挨這麽近,繡簾都貼上身。


    綠漪抿唇,抬頭時,麵上已換一副謙卑神色,怯怯道:“是,夫人,民女無用,教夫人勞心了。”


    “罷了,這事兒先這麽著,莫再提了,煩得慌。”郭婉蹙眉揮手,極不耐煩的樣子。


    綠漪做戲做足,立時淚盈於眸,仍舊低下頭,不敢高聲:“是,夫人。”


    複又舉首,期期艾艾,續下餘言:“那麽,明年的精油,就隻做月季、薔薇、芍藥、牡丹、素心蘭這五種了。韓老太爺說,匠人不夠,又不能找那些不知根底的,寧可少做些。”


    “也隻能這麽著了。”郭婉愁眉深鎖,一手搭在賬簿上,長籲短歎。


    房中靜寂,驟無人語。


    崔玉英心頭微動,欲偷看兩眼,又怕事敗,隻得拚命豎起耳朵。


    好在,未過多久,綠漪的聲音便又傳來:“夫人,您還記不記得賈媽媽?”


    郭婉“哦”一聲,上挑的尾音,熟稔中含幾分意外:“她不是去年辭工不做了麽?你提她做甚?”


    “好教夫人知曉,賈媽媽此番也隨民女來了。”綠漪道,笑聲堪謂諂媚,“夫人幼時得她照拂,她也說很想念夫人,聽說民女要給夫人送賬,她便向韓老太爺求了個差事,說要過來給您見個禮。韓老太爺念在她多年來對府裏忠心耿耿,便應下她了,她今日也來了,就在莊外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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