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希文將身子躬了躬,道:“吳謙見此圖冊,如獲至寶,連夜召集人手細議,數日後上奏朝廷,並獲允準,其後六年,他一心修建‘臨江堰’,時常與陳劭宿於堤壩之上,數月不歸。”


    元嘉帝笑了一下:“這吳謙倒是個父母官兒。”視線往宋惟庸那裏一滑。


    “陛下聖明,吳謙確實兢兢業業,為修築‘臨江堰’,兩度放棄回京述職之機,為這‘千古第一壩’嘔心瀝血,如今才不過三十許的年紀,已是鬢角星星。若論功績,臣以為,吳謙當屬諸府之首。”宋惟庸聲若飄絮,態度卻篤定。


    元嘉帝點點頭,轉向杜希文:“朕也是前些時候才聽說,那‘臨江堰’已然竣工,今夏大雨,江汛又發,然臨江府卻滴水未進,諸鄰縣亦無一處發水,是麽?”


    “是,陛下。”杜希文微微抬頭,燭火映目,光亮灼人,就連語氣亦帶了些熱度:“臣等初接此信時,猶自不信,實因那臨江府並諸縣常發水患,工部多次派員下調、國庫更撥銀款無數,皆不得根治。微臣遂派員私訪,再,京中舉凡與臨江府有生意往來之商戶,臣亦命人細細盤問,兩下比較後,方知此事屬實。”


    他驀地撩衣伏地,麵色因激動而潮紅:“江下水患,年年治、年年發,臨江府諸縣猶甚,因其地勢特殊、山川險惡,微臣等竭盡全力,亦隻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無法絕其症、治其患,致令當地百姓受苦,臣有罪。”


    他扶地重重叩首,旋即抬頭,聲音竟有些哽咽:“方才宋首輔說得好,‘臨江堰’實可稱‘天下第一壩’,其巧借地勢、順應天時、集合人心,可謂物盡其用、人盡其力,積數年之功而成,前後花費銀兩數竟隻有區區五十萬,所用無一貲處、所著無一廢筆,竟是處處精到。及至建成,其勢若繩引銀河、其態似勾屈玉虯,憑一壩之威,拒大江、攬諸縣,不僅保一方百姓安康,更可澤及子孫萬代。微臣……微臣實是為百姓歡喜、為大楚歡喜。”


    他越說越激動,竟致老淚縱橫,忙抬手掩袖:“微臣禦前失儀,望陛下恕罪。”


    元嘉帝忙上前相扶,眉目溫和:“杜學士不必如此。那臨江府從前朝起就水患不絕,綿延百餘年而不得治,如今卻是一朝得解,朕賞你還來不及,何來恕罪一說?”


    他麵上含笑,精華內蘊的眸子裏,流轉一絲喜意:“若論功績,當以杜學士所領工部為首,陳劭本就是工部郎中,精通治水之道,‘臨江堰’得建,終究還是杜學士教導有方。”


    杜希文謝恩,攏袖起身,高高懸起的一顆心,刹時落底。


    有元嘉帝這句話,這份千古功績,他們工部占全了。


    “全是陛下治國有方,微臣等不過適逢其會。”他躬語道,眼眶仍微微泛紅,似情緒未複。


    元嘉帝絕非好大喜功之君,諛詞太過,必惹其厭,點到即止便可。


    果然,元嘉帝笑意溫和,親手替他攏緊氅衣:“杜學士才是國之棟梁。”複又轉向宋惟庸,展顏一笑:“那吳謙亦是個一心為民的好官兒,宋閣老執掌吏部,擢拔良才,實是朕之臂膀。”


    宋惟庸微笑躬身:“陛下之言,老臣可不敢當。當年陛下欽點的榜眼,如今做出實績來,這還是陛下慧眼如炬。”


    元嘉帝怔了怔,訝然揚眉:“吳謙竟是參加過殿試的麽?”


    宋惟庸笑道:“老臣豈敢於此事上作偽?這裏還有他當年殿試文章,陛下親筆點評,再真不過的了。”


    他自袖中取出當年文章,泛黃的紙頁,字跡微暈,其上朱批直若霞染,於燭火下格外醒目。


    “臣不才,自故紙堆裏尋出這篇錦繡文章,陛下當年親筆批紅,可還沒落色呢。”宋惟庸開了句玩笑,呈上紙頁。


    杜希文半垂著眼睛,直戳戳的眼刀子往下捅,可恨竟刺不穿那石徑。


    卻原來,千古第一壩,抬的還是他宋派。


    吳謙出身晉冀,拜在姚歙州門下,與宋惟庸正是一條褲腿兒。


    元嘉帝已然攬卷在手,掃了一遍,麵現笑顏:“原來是元嘉二年的榜眼,怪道朕瞧他這名字特別地熟。”


    “陛下門生眾多,哪記得這些?”宋惟庸笑得從容,語聲亦然:“那幾年正是內憂外患,陛下禦駕親征,力克北疆與西夷,實是操勞得緊。老臣記得,當年殿試之後,陛下便領兵北上了。”


    “宋閣老這是給朕台階兒下呢。”元嘉帝笑道,將那紙頁還予他,麵容感慨:“這一晃眼,當年朕點的榜眼,如今已然做出如此佳績,朕心甚慰啊。”


    他負手而歎,似憶當年,鶴氅上的卷雲紋浮氣蒼茫:“朕的運氣倒是不錯,當年點出來的榜眼,而今已成肱骨,而那陳劭八年失憶,原來……亦是為國效力。”


    宋、杜二人目不旁視,齊齊躬身。


    總歸誰也沒差著誰一招,打個平手。


    花香浮動、夜霧輕湧,霜葉銀瓣間,竹風細細而來,似攜一段陳年舊憶,讓人思及曾經的歲月、流逝的光陰。


    這種感慨的氛圍持續了些時候,元嘉帝方振起衣袖,轉向宋惟庸,微攏眉頭:“宋閣老,卻不知陳劭失蹤時,是在何處?”


    “是在川陝一帶。”宋惟庸答道。


    元嘉帝“哦”一聲,攏緊的眉頭未見放鬆:“由川陝至臨江府,何止萬裏?他是怎麽去的那裏?這一路州府,就沒他的行跡?”


    “陛下恕罪。”宋惟庸躬著老腰,就要下跪,卻被元嘉帝攔住了。


    “罷了,宋閣老站著說話吧。”他道,麵上浮起笑意,薄薄的一層,似天邊最後的一線暮色,須臾就將為夜色傾覆。


    宋惟庸仍舊垂首,望不見他的神情,唯語聲低沉,攜風而至:“自陳劭歸家,吏部一直在查他的行跡,後與臨江知府所言相印證,得知陳劭當年出現在臨江府時,是在深冬,其出現的地點,則在荒嶺僻穀,為當地獵戶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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