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瀅坐了片刻,忽爾挑了一下眉。


    身畔有溫熱,渡風而來,正是他的體息。


    方才說得興濃,此時才發覺,他們兩個的座位,像是比方才挨近了好些。


    “此事需秘,還請陳大姑娘小聲些。”見她發現了,裴恕咳嗽一聲,索性光明正大抬起座椅,又往前挪了兩步。


    陳瀅先愕了愕,複又笑起來。


    他既然這麽說,那她也隻好信。


    她端起茶盞潤唇,旋即又微抬著下巴,像在回憶:“方才我說到……”


    “喬小弟效力於康王餘孽。”裴恕一口便點出了主旨。


    話說到這一步,實無隱晦的必要。


    陳瀅笑看他一眼:“小侯爺聽得真仔細。”


    “那是。”裴恕咧開了嘴,一口白牙像在發光:“陳大姑娘說話,本官……在下……在下自當仔細地聽。”


    很自然地便改了稱呼。


    陳瀅並不以為意,淺啜了口茶:“那我接著往下說。喬小弟潛去山東後,太子殿下與舅父亦來到登州,徹查貪墨大案,並於此役大獲全勝。康王餘黨遭受重創,隱蔽的別莊被發現,大筆銀兩被截流。可以想見,他們惱恨之下必要報複,流民營,便此入了他們的眼。”


    陳瀅望著盞中茶水,瞳仁中也映了一點淺碧:“流民營乃太子殿下親自督建,而太子殿下正是破獲貪墨案的功臣。喬小弟既已入夥,怕也要個投名狀,因此便在與另一同黨混跡其中,伺機生事。我推測,很可能就在他們動手當晚,恰巧撞見方秀娥殺人。”


    她蹙眉,將茶盞握緊,似欲感受其餘溫:“方秀娥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殺死了婆母與夫君,被喬小弟他們當場遇見。於是,這些人故技重施,就如拿住喬小弟威脅喬修容一般,又拿住方秀娥的小女兒,脅迫其聽命。”


    裴恕這時候倒不覺得熱了,唯寒意悚人。


    她說的他都懂。


    也正因為懂,是故猶厭,修眉一橫,頓時迸出滿臉煞氣:“一群小人!”


    陳瀅也有同感,歎了一聲:“方秀娥為了女兒的性命,不得不夥同他們燒掉流民營,而為隱匿方秀娥失蹤之事,我推測,喬小弟他們又殺害了別的人,代替方秀娥母女,補齊死者數目,不使人起疑。”


    裴恕挺背坐著,擱在膝前的手握了握。


    若依陳瀅所言,陳劭很明顯是遭人陷害了。


    隻是,元嘉帝那裏,未必肯聽。


    “你那丫鬟……紫綺所言,可信麽?”裴恕問。


    陳瀅點了點頭:“案發當晚我趕到現場時,曾與紫綺說過話,她當時就說迷糊間聽到有人說話,卻想不起具體的內容。如今是憶起前事,便全盤告訴了我。”


    她轉首望去窗外,神情篤定:“方秀娥身上所中兩刀,皆非致命傷,紫綺被凶手敲暈時,方秀娥可能還沒完全斷氣,所以才能說出這些來。”


    她的眉頭微微蹙起:“小侯爺當記得那個狗洞,以及那幾件留下的孩童衣物吧?”


    “我明白了。”裴恕立時明悟,頷首語道:“此人倒也縝密,先殺掉兩人,再敲暈紫綺,複又沿狗洞做下一路幌子,最後重返案發現場,將紫綺挪去東廂,再造出方秀娥爬去院門的假相。”


    “是的。”陳瀅說道:“方秀娥是個弱女子,凶手刺出的兩刀雖不在致命處,但足以令其流血而亡,凶手便不再管她,而是忙著布置別的事去了。”


    言至此,她又蹙起了眉:“說起來,喬小弟臉上的易容術,也很古怪。他在西客院住了良久,也並非不與人接觸,那時正是盛夏,天氣炎熱,人臉上很容易出汗,他的偽裝若是這麽容易掉色,隻怕早就被人瞧出端倪來了,可鄭壽等人卻根本沒發現,由此可知,這易容術應該還是很有效用的。”


    被她這樣一說,裴恕亦心生疑惑:“這話倒也是。我也算半個江湖人,那易容術雖然沒那麽神乎其技,但這掉色的事情,倒是鮮有聽聞。”


    陳瀅眉梢微動,笑容古怪:“若我所料不錯,在殺死喬小弟後,凶手應該還在他臉上動了手腳,務必要讓他真身現於人前,坐實我父親謀逆殺人之罪。”


    她抬眸看向裴恕,眸光變冷:“凶手殺人後,留在西廂房的時間隻怕有限,畢竟他要安排的事情太多,光是把衣裳扔進蓮花渠,來回也要不少時間。”


    在大理寺為紫綺辯護時,陳瀅並未細摳這些疑點,蓋因與洗脫紫綺罪名無關,且亦無佐證,純屬她個人推測,自不能於庭辯時妄言。


    這些話,也隻能在麵對裴恕時,才好細述。


    裴恕出神地望著腳下。


    平平整整的磚地,光可鑒人,讓他想起禦書房的金磚。


    元嘉帝要的不是推測,而是真相,陳瀅說得就算再好,也不及真切動人心。


    先查清方秀娥的身份再說。


    “我派人去方秀娥的家鄉查。”他決斷地道。


    方秀娥那一村子的人,差不多都死絕了,若要查,怕也需花費不少時間。


    然而,這卻是必須要做的,為了陳瀅,就更必須了。


    “那地方連年遭災,死了很多人,但總會有幸存下來的,結果一出,我便上報。”說出決定,裴恕心頭頓時敞亮,眉眼也疏朗起來。


    陳瀅默然抬頭,瞳色微茫。


    裴恕這樣積極地去查,自然是為了公事,但是,到底她欠了他人情。


    從前種種,忽於此時齊湧於心,她一時難言,沉吟良久,才低語道:“康王餘黨為何會盯上我父親,原因尚不明。線索委實太少,我沒辦法憑空推導。”


    這話聲一起,便勾動起裴恕滿腹心事。


    這確實是很叫人不解之處,而元嘉帝不肯放人,也正因此故。


    如果陳劭與康王餘黨無關,他們為什麽要把喬小弟弄死在他的名目下?會不會就在他失蹤是假,實則卻是為康王餘黨效命,就如喬小弟一般?


    而後,不知因為何事,他又忽然返京,可能手中還握有些什麽秘密,於是引得康王餘黨出手陷害?


    元嘉帝的懷疑,想來也基於此,就算查明了方秀娥的身份,這疑慮也不會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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