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魯一直垂目坐著,曹子廉與陳瀅的對話,他就像沒聽見。


    此刻,他終是半抬起眼,掃向陳瀅。


    鷹目般銳利的眼神,直射向陳瀅,審視、懷疑、震懾,皆在這一瞥中。


    陳瀅心頭微凜。


    “本官準了。”徐元魯重新垂下眼睛,聲音很淡,仿似隨意,話鋒卻陡然一轉:“但是,這是在本官的公堂,本官審案有個規矩,陳大姑娘最好謹記。”


    他眼皮抬都沒抬,淡然道:“如果你出示的證據不足以說服本官,則本官會治你的罪。至於是什麽罪名,視詳情而定,你可明白?”


    “民女明白。”陳瀅回道。


    無官無職的庶民,在公堂上胡亂舉證,確實觸犯了《大楚律》。


    但是,徐元魯的說法,也並不準確。


    “徐大人,民女在此也要提醒您一聲兒,請注意一下您的措詞。”陳瀅抬眸看他,神情坦蕩:


    “您方才的說法有誤,顯是將這公堂、將《大楚律》,置於您之下。而其實,這世上無人能夠淩駕於一國律法之上,哪怕是三品大員,也不可以。”


    公堂下方,傳來了一陣輕微的吸氣聲。


    那是一些低等差役發出來的。


    既是審案,自然少不了他們在場,公堂之上還是需要些立威儀仗的,堂下便站著二十餘胥吏差役,而陳瀅所言,顯然讓他們很吃驚。


    徐元魯也很吃驚。


    他抬眼看去,正對上一雙幹淨的、平靜的眼眸。


    沒有畏懼,也沒有算計、得意或偽裝的正義。


    很平靜的注視。


    一如這雙眼睛的主人,毫無波瀾地說出了內心所思。


    徐元魯眯了眯眼。


    曹子廉意外地看看他,目露興味,又去看陳瀅。


    堂上這個麵無表情,堂下那個端容正顏,一時不辨深淺。


    曹子廉垂頭端茶,手尚在半空,徐元魯的聲音就響了:“陳大姑娘,開始吧。”


    不緊不慢地道了句,眼皮子又耷拉了下來。


    曹子廉衝茶盞撇下眉。


    不發作也正常,國公府還沒降等,餘威猶在。官場沉浮,不到最後一步,誰也說不準。


    陳瀅向上躬躬身,便叫人抬上了她的證據。


    七、八個真人大小的紙人兒,一列排開,有高有矮,高的臉上皆寫著喬小弟之名,分別還標注“一號”、“二號”字樣,矮的則寫周九娘之名,亦排了序號。


    堂下再度響一陣吸氣聲。


    很明顯,這幾個紙人,是用來替代喬小弟與周九娘的。隻是,紙人兒這東西,可不大吉利,也不知這位陳大姑娘拿出來,要做何用?


    “三位大人,這幾個紙人並非證物,而是輔助工具,用以演示案發情景,以及民女的論據和論斷。”陳瀅解釋一句,自袖中抽出一根尺許長、漆著紅漆、頂端套著布套兒的細木棍兒,指向高大些的幾個紙人:


    “喬小弟高七尺三寸(一米七二),死時足踏竹屐,竹屐高一寸半,故這幾具喬小弟紙人,俱高七尺四寸半(一米七四),與其死時相同。”


    她隔空指著矮小紙人:“周九娘死時亦穿著竹屐,所以,這幾個代表周九娘的紙人,高六尺七寸(一米五八),與她死時身高相同。”


    解釋完畢,她轉向堂上,眉眼清冷幹淨:“接下來,民女將以它們為輔助物,闡述關於死者傷勢的幾處疑點。”


    她排在最前、標注為“喬小弟一號”的紙人提至堂前,令其背對著三位主審官,以木棍指道:“首先來看喬小弟,他背後有五處刀傷,分別位於這幾處。”


    三位高官凝目看去,便見紙人後背畫著五個紅點,其中兩個至少有嬰兒拳頭大小,十分醒目。


    “根據仵作記錄,民女在紙人身上標記出了這五處刀傷的位置。”陳瀅虛點了那五個紅點,重點落在最大的兩處:“這兩刀捅得最深,直透前胸,因此,在前胸有兩個相應的出血點,分別列於這兩處。”


    她將紙人轉至正麵,在紙人的胸前的相應位置,也標記著兩個紅點。


    “我要說的第一個疑點,便是這兩處最重的刀傷。”陳瀅說道,將紙人側對著堂上三位主審官,握住紙人兒的肩膀,輕輕一掰。


    “啪”,一聲輕響,那紙人的胳膊、連同上半身的一小部分,竟被她掰了下來。


    堂下立時傳來一陣低呼。


    “這是拿膠粘上的,為的是讓各位大人透過橫剖麵,看清楚這一刀致命傷的走勢。”陳瀅將掰下的部分放在一旁。


    如此奇異的展示法,實是前所未見,就連曹子廉都丟下茶碗,張目視之。


    剝去一段的紙人上半身,露出了一截橫剖麵,其上以灰色的顏料,畫了數道工整、彎曲的線。


    “這畫的是……人的肋骨?”趙無咎第一個說道。


    陳瀅微笑頷首:“趙大人說得對。”她斜過紙人,指向其後背第一處致命傷:“這是兩處重傷之中的一處,大人們請看,這一刀從後背第五、六兩根肋骨的中間插入。”


    她將紙人反轉,正麵朝前,指著紙人胸前的一個出血點:“一刀直插心髒,從第四、五兩根肋骨中間透出,在前胸的這一處,形成了一個出血點。”


    語罷,她展示出紙人的橫剖麵,將木棍的一端貼在傷口的插入處,另一端貼在透出處,側身容三人看清:“大人們請看,這一刀並非直線,而是一條斜線,從後背到前胸,傾斜向上。”


    她取出早就備好的炭筆,連接首尾,畫了一條帶箭頭的線,呈“↖”狀。


    其後,陳瀅又把第二處致命傷演示了一遍,同樣得出一條“↖”狀斜線。


    “這又能說明什麽?”曹子廉不耐皺眉,一手倒扣桌麵,五張微張:“人力總有不均,殺人時自是或直或斜,傷勢走向不整,這有問題麽?”


    “有問題的,而且問題很大,我馬上就向各位演示。”陳瀅向堂下掃兩眼,便指一個身形瘦小的胥吏,問徐元魯:“徐大人,可否請這位吏員上來幫個忙?”


    徐元魯點點頭,沒說話。


    陳瀅便請那胥吏上前,和聲道:“你別怕,我就是想請你做個演示,你的身高與紫綺差不多,勞駕幫個忙。”


    那胥吏囁嚅地說句什麽,畏首畏尾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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