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上兩步,俞氏悄然回首,但見眼前青牆高聳,仿若可連天上雲。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眼底深處,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憫然,自語般地道:“這也是她的造化罷。”


    她這話說得極輕,也就跟在身旁的兩個丫鬟聽見了,那穿柳綠比甲的丫鬟似是有些動容,輕聲地道:“夫人費心了。”


    俞氏睨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這話我可聽不明白。”


    那丫鬟也不過感慨一聲罷了,聞言便低下了頭,乖巧地道:“婢子多口,請夫人責罰。”


    俞氏淡笑著看了她一眼,心下也並非真的要責她,輕輕“嗯”了一聲,便轉身繼續前行。


    前路茫茫,細雨如絲,俞氏的神情微有些恍惚,也不知自己做得是對還是錯。


    故意透給薛蕊那些消息,又故意放鬆看守,令其得以在前往別莊的路上逃至女校。


    做著這一切時,俞氏其實並不明白,她的本意到底是什麽?


    是要救下一條人命來,還是……僅僅隻是為了甩掉一個麻煩?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她成功了。


    或者不如說,是薛蕊成功了。


    離開了那所禁錮著她的府邸,離開了懸在她頭頂的那柄利刃,來到了或許原就應該是她來的地方,且,被無條件地接納與保護。


    不知為什麽,俞氏莫名地覺得心底有些鬆快,仿佛那積壓了太久、沉鬱得幾令人發瘋的情緒,都在這個暮春微雨的清晨,消散而去。


    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雨中的空氣,潤澤且清新,有著山野特有的甜爽,讓人忍不住想要暢快地歡笑高歌,又讓人不由得便要記起曾經的年少時光,而後,卻又為著如今這遍身的蕭索與泥濘,悲傷、歎息。


    這莫名而來的情緒,讓俞氏有片刻失神。


    然而很快地,她便又是滿麵雍容、唇角含笑,邁著平穩的步子,以伯府世子夫人該有的那一份從容,踏著細雨,漸漸消失在了道路的盡處……


    “來,先喝口熱茶,暖一暖。”數日後,位於煙台的果園小院兒中,陳瀅托著茶盞,小心地送到薛蕊的手邊,輕聲叮囑道。


    一旁的知實走上前去,將窗扇合攏,又向陳瀅盞中續了些新茶,便退出了門外。


    因著薛蕊的臨時加入,陳瀅改變了行程,將原本應當最後才去的果園,調在了前頭。


    總歸煙台離蓬萊也不算太遠,最多耽擱半天的路程,陳瀅覺得,先把薛蕊安排在果園比較好,因為她接下來要辦的事情,可能會比較重要,甚至是需要保密的,薛蕊並不宜於跟在一旁。


    “謝……謝謝陳三姑娘。”經過這幾日的相處,薛蕊已經慢慢習慣了陳瀅時常的問候,此時便小聲地道,一麵便接過茶盞,動作小心地擱置於案上。


    陳瀅在她的對麵落了座,含笑說道:“我要去蓬萊縣辦件事,這件事非常重要,不方便帶同薛姑娘前去,所以……”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薛蕊打斷了陳瀅的話,有些急切地接口道,麵上帶著討好的笑,如同一隻怕被遺棄的小動物:“我……我給陳三姑娘添了好多麻煩,您就把我放在這裏,自去忙您的就是。”


    看著她堆出來的笑臉,陳瀅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無論什麽人,遭此大變,心性總會有些變化,這薛蕊平常是怎樣的性子,陳瀅無從得知,不過,從接觸的這幾天來看,她的膽小、多夢、易受驚,以及隨時隨地的不安,都是創傷後應激綜合症的體現。


    這種心理上的疾病,需要長時間的疏導,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善的。


    “薛姑娘不必想得太多,等辦完了事,我自會來接你的。”陳瀅柔聲說道,想了想,又補充道:“就算我本人不出現,我也會派信得過的人來,把您接去庇護所的。”


    薛蕊低低地“嗯”了一聲,沒說話,但神情卻是明顯地放鬆了一些。


    方才她還以為,陳瀅就要把她撂在這裏了呢。縱然這地方也算安靜,可是,到底這也是登州府境內,而她並不想留在登州。


    這裏留下了太多可怕的記憶,如果可能,她希望離得遠遠的,永遠都不要回來。


    陳瀅也自知曉她的想法,此時便耐心地解釋道:“我之所以把你帶出來,是怕留你在濟南女校,那忠勇伯府恐會有人過來鬧事。”


    忠勇伯府不隻有萬氏並俞氏她們,忠勇伯的兒孫之中,可是頗有幾個紈絝的。


    陳瀅擔心,若是把薛蕊單獨留在濟南,伯府那邊萬一有誰覺得顏麵受損,跑過來搶人,薛蕊又要受一次驚嚇,這對她的心理恢複不利。


    此外,陳瀅也無意與忠勇伯府正麵衝突。


    泉城女校既在濟南紮了根,忠勇伯府這樣的地頭蛇,就不能明著得罪了去,至少那一層薄薄的臉皮得留著。


    雖然對宅鬥那一套極為厭惡,但陳瀅也必須承認,俞氏對此事的處置,堪稱完美。有時候她甚至懷疑,俞氏是不是早就布置好這一切,以把薛蕊這個包袱甩去庇護所?


    而無論俞氏的用意是什麽,事情的結果是:薛蕊得救了,且是以不傷及顏麵、留有退路的方式,獲得了新生。


    陳瀅很不想破壞這個良好的開端。


    她現在要做的,就是以時間與空間這雙重的距離,讓這件事快速冷卻,讓薛蕊得以保留一條最後的退路。


    “我明白了,多謝陳三姑娘。”薛蕊的聲音響起,讓陳瀅轉回了心思。


    她應當也是想明白了陳瀅的用心,麵上有著真切的感激:“三姑娘用心良苦,為著我不惜得罪了我叔祖母,如今又護我至此。我無以為報,實在是……”她忽然就哭了起來,忙拿帕子按住眼角,很快地,那帕子便潮了,她的哭聲也從壓抑而變得大聲,抽抽咽咽,似是將她這一直以來的經曆與磨難,盡皆傾盡在這哭泣聲中。


    陳瀅靜靜地看著她,並未去勸。


    哭,也是宣泄情緒的一種方式,其起到的效果,可能遠勝於無用的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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