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千裏之外的皇城中,在元嘉帝的禦案之上,整整齊齊地摞著一疊書。


    “回陛下,泉城女校新編的所有課本兒,都在此處了。”大監賀順安將腰彎向地麵,語聲恭謹而低沉。


    元嘉帝笑著揮了揮手:“賀大伴起吧,過來站著,陪朕一會兒。”


    賀順安應了聲是,小心地邁著碎步,來到了禦案側畔,雙足並攏,兩手束著,穩穩站好。


    此處並非元嘉帝日常坐臥的宣德殿,而是在禦書房,是皇帝陛下批閱奏章之處。


    因聽聞那濟南府的什麽女校今日開筆,元嘉帝一時興起,便把批了一半兒的奏折先擱下了,命賀順安把學校的課本兒送過來瞧瞧。


    “這些都是麽?”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那些課本,隨意翻揀了幾本,麵上的笑容便添了幾重興味:“自然,物理,算術,語文。”


    隨口念了幾樣,元嘉帝便笑了起來:“這都是些新鮮詞兒,朕平素都沒怎麽聽過,那陳三丫頭是怎麽想起來的?”


    賀順安忙恭聲道:“回陛下,陳三姑娘提前寫了個說明的條子,說是每門功課其實都是有來曆的,奴婢因怕那紙條兒太薄被風給吹跑嘍,就把它夾在那什麽語文課本兒裏了。”


    元嘉帝“唔”了一聲,在書堆裏翻了翻,便挑出了那本標注著“語文”字樣的課本,翻開一瞧,果見裏頭夾著張字紙,寫得倒是很詳細,每門功課大致講些什麽內容都說全了。


    隨意地掃了兩眼後,他便挑起了眉,麵帶訝色地道:“這什麽自然課,竟還要教學生認蟲子?”


    “喲,竟還有這樣兒的課哪,奴婢可是頭回聽說。”賀順安立時也露出很震驚的表情來,還拿手捂著嘴。


    元嘉帝看了他一眼,被他的模樣逗樂了,搖頭道:“朕不過就這麽一說,賀大伴倒會湊趣兒。”


    賀順安本來就是在湊趣,因見皇帝陛下心情甚好,便笑嗬嗬地道:“陛下明鑒。奴婢本就什麽都不懂,這些什麽書啊本兒的,奴婢就更不懂了,陛下既說了可笑,那就一定可笑。”


    元嘉帝自知這老大伴的心思,也不點破,隻搖頭笑道:“這也是能當門課來講的,可不胡鬧麽?朕可記得,姑娘家最怕這些活物了,尋常見條蜈蚣都能嚇得花容失色,就是母後她老人家經多識廣的,不也叫耗子給鬧得跟朕直哭?還是朕派了侍衛把那耗子窩給端了。”


    這還是前些年修整皇城時候的事兒了,賀順安也自記得的,此時便笑道:“陛下說得是,莫說是姑娘家了,就是奴婢偶爾瞧見個蟲子什麽的,那心裏也怕得慌。”


    元嘉帝笑吟吟地看著他,並不說話。


    這些內侍情形特殊,有一部分人確實比婦人還要膽小,他在宮裏也是見過的。


    將那張說明書隨手擱在案旁,元嘉帝的視線不經意地一掃,驀地便“咦”了一聲。


    賀順安以為他有話要說,忙躬下腰來,以聆聖聽。


    可是,他等了好半天兒,元嘉帝卻始終未曾出聲。


    賀順安心下稱奇,悄悄抬頭望去,便見元嘉帝早就沒再笑了,而是神色肅然,正凝視著那本語文課本。


    因離禦案頗近,賀順安一眼便瞧見了那課本上頭幾個顯眼的大字:


    我的祖國。


    “我的……祖國。”元嘉帝喃喃語道,仿若是照著賀順安的視線,念出了這幾個字。


    賀順安心頭顫了顫,再不敢偷看,重又低低地垂下了頭。


    元嘉帝根本就沒注意到他的變化。


    他的視線,正在這寫著“第一課”的紙頁上,反複逡巡。


    “我的祖國”,便是這第一課的標題。而在標題的下方,寫著一行字,或者不如說,是寫下了第一課全部的內容:


    “我是大楚人,大楚是我的祖國。”


    很簡單的一句話。沒有之乎者也,更沒有那念經似的啟蒙文。


    語文課本兒的開篇第一課,便隻有這短短一句話。


    我是大楚人。


    大楚是我的祖國。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在學子們的書本上,寫上了這樣一句話。


    質樸、簡單、甚至有些粗陋。


    可就是這樣一句話,卻讓元嘉帝的胸中,陡然迸出了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


    “我是大楚人……大楚……是我的祖國……”他低低地重複著這句話,一時竟有些癡了。


    祖國。


    這是一個陌生的詞句,可不知為何,卻又讓他莫名地熟悉,仿佛刻進骨血中一般。


    這一刻,那種被深深觸動的感覺,攥緊了他的心,仿佛那胸腔裏奔騰的鮮血,正汩汩地流淌著、起伏著,激起一下又一下的震動。


    他的思緒,忽然便飄去了遙遠的先帝時期。


    那時,他還隻是一介皇子,上無父皇寵愛、下無親族助力,唯憑借著一腔血勇,想要用實打實的軍功,去為自己搏一份前程。


    他發下宏願,誓要拿下一等一的戰功,於是自請來到了北疆,領下一支軍馬,就此開啟了近十年的征戰生涯。


    那是一段至今回首時,亦仍舊堪稱崢嶸的歲月。


    也正是在那段日子裏,他第一次親眼見到了大楚與北疆接壤的壯闊山河。


    連綿不絕的群峰直插天際,廣袤的草原一望無際。每當寒冬來臨,冰刀子似的寒風裹挾著雪粒子直往人脖頸裏鑽,地麵上的凍雪硬得踩都踩不動,那些駐守國門的將士們,便蜷縮在簡陋的帳篷中,靠著木柴與動物皮毛,與這酷寒抗衡。


    那是元嘉帝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何謂“背依國土”、何謂“寧死不退”。


    那首他跟著唱過無數遍的北疆軍歌,在那個冬天,給了他最真切的體會,讓他永生難忘。


    再往後,又是許多年過去,他不止一次在旌旗與號角中,立於國門之處,回望生養他的這片土地。


    每當戰鼓擂響、長戈如林,喊殺聲與戰鼓聲在耳邊回響,那種激蕩而壯烈的情緒,都會讓他熱血沸騰,恨不能立時提刀上馬,殺他個痛快。


    而後,他的心底深處,便又會泛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深深的感動。


    一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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