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裴恕回頭看了陳瀅一眼,道:“太子殿下心慈,私下拿了筆錢出來供那些婦孺過冬,但數目卻還不大夠。也因有此前情,殿下方才跟到了濟南。濟南府自來富庶,殿下與李大人正多方籌措錢款,以便盡早讓流民們有炭取暖、有食裹腹、有衣禦寒。”


    他撥弄火鉗的動作停了停,複又續道:“那些拋荒地你就不要想了。濟南府的情形並不比登州簡單,大戶與官員之間盤根錯節,各方勢力互相牽扯,即便李大人為一府之首,也不好輕易觸動。”


    這話點得極明,陳瀅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點過於簡單了,便笑道:“我不太懂政事,異想天開了。”


    裴恕凝視著爐火,說道:“土地之事你不必太過擔心,我可以來想想法子。”


    “需要我出錢嗎?”陳瀅立時問道。


    裴恕並未直接回答,而是頗為好奇地轉頭看了她一眼,問道:“你到底需要多大的地方來建這個……什麽庇護所?”


    陳瀅便指了指圖紙的左下角:“這上頭我已經寫了,校舍等建築物至少也要兩到三畝地,原本我打算花錢買上五六十畝拋荒地的,如今此路不通,我就想著,要不便在登州府煙台左近買些地來,開個大大的果園,專門用來種植林檎果。”


    林檎是蘋果的一個品種,當然也可以稱之為中國的土蘋果,別名又有花紅、沙果等等。這個時代種植林檎的技術已經比較成熟了,而煙台在現代時便以盛產蘋果而著稱,陳瀅覺得,那地方的水土很可能比較適合這種果物的生長,所以才萌生了這個主意。


    在財力有限的情況下,學校與庇護所必須做到自給自足,既然種地不行,那就種果子自謀發展。隻是,這件事難度略大了些,從種植到銷售都需要完備起來,前期可能難見成效。


    裴恕聞言便道:“三爺見諒,那圖紙我並沒瞧仔細。”隨後他的神情中便多了幾分疑惑,問道:“既然要在登州府開墾果園,如何三爺不與李大人提及?”


    李珩此前就在登州府代領知府一職,陳瀅如果那時候提出要求,的確要比現在更合適。


    不過,話一出口,他驀地便明白了這其間關竅,不由笑著敲了敲額頭:“抱歉抱歉,我一時未想明白。李大人身在其中,確實不宜於出麵。”


    的確,如果李珩插手此事,說不定往後就會被人詬病。


    “並不僅僅如此。”陳瀅知道裴恕這是想岔了,搖頭說道:“我之所以不尋舅父相助,不是因為他有著地方官員的身份,而是因為,舅父……是我的長輩。”


    她的語聲變得低沉了些,甚至還有幾分澀然:“小侯爺當知曉,有些事情,來自於親人長輩的壓力,反而比外來的壓力更難抗拒。因此,在事情尚未達成之前,我不希望驚動親人。”


    隻有等到開設庇護所之事已成定局,長輩的壓力再難扼住她前行的腳步,那時候,她便有了足夠的力量,可以用實際行動說服長輩們。


    裴恕沒說話,隻將那根玉柄火鉗子拿在手中把玩著,出神地看著那爐中發紅的炭塊,良久後,方才有些突兀地道:“我家中之事,想必三爺也是知道的罷。”


    他用的是陳述句,並非提問。


    隻是,這話還是讓陳瀅微覺訝然,愣了一息後,她頷首道:“是,我知道一些。”


    裴恕低低地“唔”了一聲,視線仍舊停落在爐火中,神情在一瞬間變得有些蒼涼。


    “父兄戰死之後,我家中其實還發生了許多事,而這些事,怕是所知者不多。”他轉頭看了陳瀅一眼,眼神中仿佛含著某種情緒,複又飛快地轉作淡然:“或許三爺會奇怪,何以我會如此痛快地應下此事?”


    陳瀅再度一怔。


    她確實是生出了這個念頭。


    裴恕答應得太痛快了,連一點質疑都沒有,讓她原先準備好的那些說辭都沒有開口的機會,說不奇怪是不可能的。


    “小侯爺這話,的確正說出了我當時的心情。”陳瀅坦誠地說道。


    “若三爺知曉我家中之事,怕就不會吃驚了。”裴恕很快便接了口,搖搖頭,視線轉向手中的火鉗,語聲有些遲緩:“三爺怕還不知,我上頭除兩個兄長外,還有一個長我六歲的姐姐。”


    陳瀅第三次怔住了。


    裴恕還有個姐姐麽?


    倒真是頭一回聽說。


    “你一定沒聽說過我有姐姐吧?”裴恕像是猜到了陳瀅所思,問道。


    陳瀅沒說話,隻沉默地點了點頭。


    裴恕靜了片息,倏然發出了一聲長歎:“我的姐姐如果現在還活著,想必……也是有夫有子,美滿歡喜的。”


    他凝望著炭火,再不發一言,身上的氣息十分蕭索。


    陳瀅亦不說話,房間裏就此變得安靜起來。


    “大人,老何來了。”簾外驀地傳來了郎廷玉的聲音,將這屋中的寂靜攪散了去。


    裴恕如若夢醒一般,舉目四顧,旋即便站起身來,將火鉗丟在地上,歉然地向陳瀅道:“我出去一會兒,稍後便回。”


    陳瀅笑了笑:“小侯爺請便。”


    裴恕回了她一個笑,便大步走了出去。


    錦簾掀起,複又落下,一小捧雪花隨風而來,於簾邊輕盈地盤旋。


    梅花的香氣越發濃了。


    陳瀅站起來,在屋中踱了片刻,最後便立在書架前,打算挑本書讀著解悶,不想此時,門外卻突地傳來了羅媽媽的說話聲。


    她不由動作一頓,側耳細聽。


    雪粒子拍打著簾幕,發出碎密的聲響,羅媽媽的聲音仿佛隔得有些遠,聽來頗是模糊,而另一個聲音則似乎更近些,那是個相對蒼老的聲音,絮絮地不知說些什麽,說話間時不時地間雜著一聲輕咳。


    陳瀅丟下書,上前掀開了簾幕。


    雪下得正緊,院牆上頭浮著白霜,一個穿繭綢襖兒、蒼灰棉裙的婦人,正背對著陳瀅與羅媽媽立在廊下說話,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背影微有些佝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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