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掃眼看去,便見那香囊以上好絲絹縫製,係繩是絢麗的水紅色,一看便知是姑娘家的物件兒。


    他唇邊的笑容就有些意味深長:“三爺莫非要贈本官錦囊妙計不成?”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玩笑,陳瀅不由莞爾,道:“小侯爺說錯了,這不是錦囊妙計,說是‘錦囊麻煩’還差不離。不過麽……”她話鋒陡然一轉,加重了語氣:“除了小侯爺,我想不出還有什麽人能幫得上我。”


    一麵說話,她一麵便動手解開了香囊上的係繩,自其中取出一張折得很緊的紙來,當著裴恕的麵兒,一點一點地展開,鋪在了案上。


    裴恕略覺錯愕,垂目看著在眼前逐漸變大的紙張。


    那是一張圖紙。


    隨著圖紙展平,他看到,在紙頁的最上方,端端正正地寫著一行字:


    泉城女校暨婦女兒童庇護所。


    裴恕那雙單眼皮的眼眸裏,迅速浮上了一絲訝色。


    “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可能會讓小侯爺覺得不舒服。”那道通透的聲線響了起來,正是他平素聽慣了的聲音,山泉般地清冷,有一種格外地幹淨:“可是,小侯爺是目前為止最適合推進此事之人,所以,我隻能繼續往下說了。”


    陳瀅的聲音在這一刻有了停頓,仿佛在為接下來的話語留出思考的空間,很快便又重新響起:“小侯爺應該記得,在四宜會館那一次,我曾說過我想要做一件事,很可能需要小侯爺相助。如今,這件事就在小侯爺的眼前,而我希望能夠得到您的幫助,因為,僅憑我一人之力,此事是難以達成的,它需要官方……朝堂官員的支持,或者說,是需要像小侯爺這樣有身份地位的人,來名正言順地促成此事。”


    言至此,她抬起頭來,直視著裴恕的眼睛,說道:“這張圖紙,便是我平生所願。我希望著,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夠讓這樣的女校與庇護所遍及大楚,以使我大楚朝的女子能夠在被族人拋棄、受世人唾罵之時,不至於無處可去;亦使我大楚朝那些出身低微、貧病交加的幼童,得以享受一個健康、正常的童年。”


    “撲棱棱”,冬日的寒風拍打著錦簾,攜來遠處隱約的梅香。幾粒細細的雪粒子撲上簾幕,卻又迅速被屋中暖意融化,點點滴滴,落上石階。


    下雪了。


    元嘉十五年十月,濟南城冬天的第一場雪,便在這個看似尋常的午後,飄然而至。


    裴恕定定地看著案上的圖紙,那張仿佛總帶著三分怒意、三分嬉笑的臉上,驀地,衍變出了一抹極其強烈的痛楚。


    在這個瞬間,那些塵封已久的記憶,那些他拚命想要遺忘、卻又深鐫於腦海的舊事,飛快地湧了上來,將他淹沒。


    他扶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脊背挺得筆直,如同被陳瀅的話擊中,又像是已經瞧得癡了。


    良久後,裴恕方才萬分艱難地自那圖紙上收回視線,看向了安靜地坐在對麵的少女。


    “三姑娘……三爺,想要做的大事,就是……這個?”他的聲音幹澀而嘶啞,喉頭有若火炙般地疼痛。


    陳瀅點了點頭:“是,不瞞小侯爺說,我建立女校與庇護所的目的,就是想要給那些女子一條活路,不叫她們輕易地拿生命為無聊的名聲獻祭。”她的聲音變得大了一些,又像是因了這房間的寂靜而顯得響亮:


    “我想讓這世上的人,不再將女子視作物件、視作可有可無的附庸。我更想讓這世上的女子從此後能夠直起腰杆兒,不再僅僅依附於男子過活,而是能夠憑借自己的雙足,站立在這片土地上。”


    這段話她說得很急,那種突如其來想要大聲訴說的感覺,在這一刻擁堵在她的心頭,讓她的每個細胞都在震顫著,兩耳間甚至還響起了輕微的嗡鳴。


    “這些話小侯爺或許覺得刺耳,可我就是覺得,這世界對女子……委實太過苛責了些。”更多的話語正在衝出她的喉嚨,不受控製地傾瀉在這安靜的房間裏:


    “這人世對女子之苛刻,苛刻到將她們的一舉一動都牢牢地束縛;苛刻到讓她們的一生隻能困居於那不足百步的後院兒,想要邁出去一步都格外艱難;苛刻到隻消輕易一個最微不足道的理由,就可以讓一條鮮活的生命消失。”


    陳瀅劇烈地喘息了一下,肺腑間那種堵塞的感覺仍舊讓她有些難受,她覺出了一種沒來由的窒息感,忍不住停下聲音,用力地做著深呼吸。


    微帶著些炭氣的空氣,和著簾外的梅香與雪意,一並送入了她的胸腹。


    陳瀅微闔雙眸,感受著這冬日特有的氣息,心緒漸漸平定了下來。


    數息後,當她再度張開眼眸時,那個冷靜的陳瀅,重又回來了。


    “小侯爺見諒,我說得太多了。”她歉意地向裴恕笑了笑,隻是,那笑容中,卻又蘊了一絲極為深刻的譏誚:“說句老實話吧,我覺得,名聲這東西,就是個狗屁玩意兒。”


    她一臉輕鬆地笑了起來,仿佛卸下了什麽包袱。


    這是她憋在心中已久之語。


    名聲它就是個屁!


    尤其是那種被莫虛有的罪名、被男權社會中一些可笑的理由而強加於身的所謂“壞名聲”,是十足愚昧的體現。


    裴恕的眉頭明顯地跳了幾跳。


    真是難得,居然從一位出身閨閣的貴女口中,聽到了江湖女子的口頭禪。


    可是,不知為什麽,在聽到這些話時,那塊沉沉壓在心頭的巨石,竟仿佛鬆動了起來,讓他覺出了一種可以呼吸的暢快感。


    “我知道,我要做的這件事很難、非常難、難於上青天。”陳瀅仍舊在繼續說著話,眉目間的譏諷轉作自嘲:“小侯爺可能會笑我不自量力。可是,我就是想要試一試,想要走出這深深的閨閣,想看看我到底能走出多遠。這念頭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為強烈。我想,如果我不去做點什麽,我這輩子都會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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