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廷玉的擔心和憂慮,得來的隻有裴恕極其簡短的四字回答:“你懂個屁!”旋即他便將扇子一合,撩袍上車。


    在屬下的麵前,這位小侯爺那一身的匪氣再也不曾遮掩,直是顯露無疑。


    郎廷玉的臉更苦了些,拉攏車門,坐上了車轅,這一路長籲短歎就沒停過。


    裴恕知道他在擔心什麽。


    再怎麽說,長公主那也是皇帝的妹子,尋常人躲還來不及呢,他如今卻要去長公主府問話。以威遠侯府如今的根基,他這樣做,堪稱不智。


    可是,他委實等不及了。


    自從十歲那年,祖父在臨終前向他說了那番話,他這心裏就像是有一把刀子在割著,割得他無一日安寧。


    直到今天,他也時常會做一個夢。


    在夢裏,他的父親滿身鮮血,後心插著一根羽箭,立在遍地屍身的戰場上,目中流出血淚來,伸出一隻手臂,直直地指向後方。


    他的身後,站著一個人。


    一個全身都裹在濃霧中、根本就看不清樣貌的人。


    每每夢到此處,裴恕便會滿身大汗地驚醒,然後整夜無眠。


    他的父兄,根本就不是戰死的!


    他們是死於自己人之手。


    而那支冷箭,就是最好的證明。


    隱在濃霧中的那個人,便是凶手。


    ……祖父查過,細細地查過,射死你父親的那支箭,自正後方而來,而你父親的身後,隻有裴家軍……


    ……出手射殺你父親的真凶,祖父前幾日才查到,可是,還沒等祖父帶人鎖拿,他卻失足落井,溺死了……


    ……恕兒,祖父不知道你父親當年都做了些什麽,但祖父要告訴你,你父親一定得罪了什麽人,那個人收買了裴家軍裏的敗類,置他於死地……


    ……恕兒,你一定要小心,這個人隱在暗處,你不能有片刻鬆懈……


    老人家臨終前顫抖而不甘的語聲,有如夢囈一般虛幻,可聽在裴恕耳中,卻句句重若雷擊。


    他要找到這個人!


    從那時起,他就給自己定下了這個目標。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也一定要查出凶手,讓屈死的父兄與含恨而去的祖父,於九泉之下安息。


    車輪轆轆,駛過喧鬧的青門大街,裴恕半靠於車壁,整張臉都隱在布簾投下的陰影中。


    這些年來,他從不曾停止明查暗訪,而就在大半年前,他終於查出了一點眉目。


    那個凶手就藏在京城,且身份很可能還不低,說不得就是哪位高官或勳貴。


    也正因如此,裴恕才會聽從元嘉帝與太子殿下的召喚,從寧夏來到盛京,且還舍禁軍而就刑部,就是為了查明當年的真相。


    馬車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外頭傳來了郎廷玉的稟報聲:“爺,到地方了。”


    裴恕自沉思中驚醒,低低地“唔”了一聲,語聲中似還帶幾許陰沉,停了片刻,問道:“老何呢?”


    他所說的老何名叫何廷正,與郎廷玉一樣是裴恕的侍衛,此前他奉命前往長公主府送名帖,裴恕叫他原地候命。


    就算有元嘉帝旨意在前,長公主府也不是可以隨意來去之所,裴恕提前遞帖子,乃是應有之儀。


    “回爺的話,老何沒在。”郎廷玉說道,語罷一回頭,便見裴恕推門下了車,於是郎廷玉便又皺眉四下裏張了張:“會不會出了什麽事?”


    長公主府大門緊閉,前後左右不見半個人影。此刻,炙烈的燦陽直射而下,門前石獸被曬得一片白亮,那玄漆門上的大銅釘也像是要被曬化了。


    郎廷玉抬頭看了看天,複又回首道:“爺要不去車上等著吧。”


    “叩門。”裴恕沒理會他,一抖手,打開了折扇。


    郎廷玉“哎”了一聲,正要拾級而上,忽見那大門陡然開啟,一隊仆從無聲而有序地走了出來,分列於石階兩側,隨後,一個穿紗衫、係錦帶、作太監打扮的男子,越眾而出,滿麵笑容地快步而來,招呼道:“哎呀呀,裴大人恕罪,奴才來遲了,您恕罪,您恕罪。”


    他一麵打著哈哈寒暄,一麵已是疾步走下台磯,躬身行禮:“奴才耿玉昌,是長公主府的管事,特來迎接大人。大人的帖子殿下已經收到了,何爺如今正在茶房喝茶呢。”一番話說下來,態度極是恭敬。


    難怪何廷正沒出現,原來是被長公主扣下了


    裴恕神情不變,那搖扇子的頻率也仍和方才一樣,帶著幾分張狂、幾分灑脫。


    長公主這是在拿何廷正立威,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


    區區一個公主,竟也囂張若斯,拿朝廷命官當門下走狗,當真可笑。


    此刻,那耿玉昌又笑道:“殿下交代奴才早早兒過來迎客,隻這天氣太熱了,那門上頭的鐵栓子曬得燙人,倒耽擱了不少時候,請大人恕罪。”


    說的倒是客氣話,然,骨子裏卻是倨傲。


    “帶路。”裴恕根本就沒去看他,將扇子一收,負起兩手、吐氣開聲,蹦出了官腔十足的兩個字。


    他是奉旨前來問話的,立威這種事情,於他根本毫無影響。


    耿玉昌見了,倒也不敢再說什麽,點頭哈腰地應了個是,便轉身向前,將裴恕引去了外書房。


    永寧長公主並附馬爺郭準皆在房中正座相候,見了裴恕,雙方又是一番見禮寒暄,那言來語去間的試探與較量,自不必細述。


    待分賓主坐定後,裴恕便說明了來意。長公主聞言,那一雙細細描就的小山眉立時便蹙了起來,那塗了豔紅丹蔻的手指也搭上了扶手,滿臉為難地道:“本宮之前也聽皇兄說了,這倒真叫人難辦得緊,本宮縱使再怎麽想,那麽久遠前的事兒,誰能記得住呀?”


    言至此處,她軟軟的眼風便兜向了郭準,柔聲細語地問:“夫君說是不是呢?”


    郭準溫和地笑了笑,頷首道:“正如殿下所言。”


    朗潤的語聲,襯著那張芝蘭玉樹般的容顏,雖隻寥寥一語,卻仿若那書房裏的空氣都跟著溫潤了起來。


    長公主的眼神一下子就癡了,癡望了他好一會兒,方柔聲道:“夫君與本宮想的一樣,本宮當真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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