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沒作聲,視線卻順著陳瀅指的方向看去。


    死者的頭骨已經清理出來了,保存得相當完整,從他所處的位置可以較為清晰地看見,在頭骨的頂部,確實有一個很大的裂口,呈新月狀。


    “在落水之前,他(她)應該就已經死了。”陳瀅再度說道,語氣篤定。


    如此嚴重的腦挫裂創,足夠引起立即死亡,且通常不太可能在水中形成,除非是從極高處落水,還巧之又巧地恰好撞在某種頂部為圓形的堅硬物上,才有可能造成這樣的傷口。


    可是,縱觀興濟伯府花園,並無足以造成如此嚴重的墜落傷的高樓建築,因此陳瀅才得出了如上結論。


    “我認為,他(她)是被人擊打頭部致死後,再被拋屍的。”陳瀅第三次說出了她的推斷。


    從死者頭部傷口的形狀來看,應是被頂端為圓形的棍棒類事物擊打所致。當然,也不排除死者不慎撞在了硬物之上,導致死亡。


    隻是,這種巧合,陳瀅直覺地不想提及。


    死者必定出身微賤,否則不可能沉屍數年而無人過問。而若不把問題往嚴重裏說,這具屍首,很可能就是第二個嬌杏。


    陳瀅不希望再出現這種情形。


    那兩名吏員中年紀較老的那一個,此時便抬起頭來,看了陳瀅一眼,目中有著隱約的訝色。


    陳瀅根本就沒注意到這些,仍舊在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屍首。


    很快地,她便又指向了骸骨中的某幾處,以極輕的語聲說道:“死者應為女子。”


    “何以見得?”裴恕尚未開言,站在黑布旁邊的一個比較年輕的吏員,此時終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一位穿著華麗的貴女走了過來,開口就在那裏一二三地說什麽死因,更語出驚人地斷定這骸骨是為女子。


    簡直信口開河!


    縱然他自己在刑部沒幹多長時間,可過手的凶案也有好幾十宗了,他就不明白了,他都沒瞧出這骸骨是男是女,這位姑娘怎麽一眼就斷了出來?


    陳瀅聞言,張口就要回答,卻不防馮媽媽搶在頭裏說道:“姑娘,有什麽您告訴奴婢就是,奴婢會替您轉述的。”


    陳瀅略略一怔,思忖了片刻後,便往旁踱了兩步,卻是不再說話了。


    她一時口快,卻忘記了一件事。


    她是個養在深閨的嬌嬌女,根本就不該精通這些仵作才精通的知識。她總不能直言說她是通過骨盆的形狀,判斷出了死者的性別吧?


    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出處,她的言辭隻會惹來疑惑,甚而帶來麻煩。


    所以,她不能說實話,必須得找個借日。


    她沉吟地站在一旁,在無數卷過腦海的方案裏揀擇著最適宜的那個,不想那名老吏員卻搶先說道:“死者確係女子。”


    眾人俱皆看向了他,卻見他俯下了身,從那堆骨頭中間,揀起了完整的左手手骨。


    他的手上裹著幹淨的白布,那手骨被他托著,呈現出自然打開的形狀,他指了指手骨的中指處,說道:“這上頭有個戒指。”


    就在他說話的同時,眾人也皆瞧見,在那指骨的中指上,確實有一圈黑色的環狀突起物,形製比較纖細。


    “怕是個銀戒子。”那老吏又道,語氣從容而又肯定。


    他並非仵作,這從他身上的官服就能看得出來,仵作乃是賤吏,根本不可能穿官服。不過,這老吏的屍檢經驗之富,與仵作卻也不相上下了,且他似乎對於這種金銀器物,品鑒得格外精準。


    陳瀅沉默地點了點頭,抬手放下了冪籬。


    重重青紗落下,阻斷了更多人好奇的視線,亦令這場對話,就此終結。


    “原來如此。”那名旁觀的年輕小吏點了點頭,正欲再言,驀覺後心一寒,仿若利箭透胸而來,他下意識地回頭,便瞧見了裴恕那殺氣騰騰的臉。


    他立時心頭一凜,連忙低著腦袋專心做事,再也不敢多說什麽了。


    “這種銀戒子,男子多不會配戴。”那老吏仍在繼續說著話,似是在為他方才的判斷做解釋,語罷,便又向著陳瀅躬了躬身:“姑娘好眼力。”


    有此一舉,便再有那心中存疑的,亦是完全消了去。


    這個時代不流行男子戴戒,就算要戴,也隻會在大拇指上戴個扳指,且那扳指也多為玉製。


    而反觀那截指骨,不僅戴著較為纖細的銀戒子,且亦是戴在中指上的,這是女性專屬的飾物以及戴法,陳瀅身為女子,想必會在這些細節上注意得多一些,於是才一口斷出那骸骨為女子。


    有了這個合理的解釋,眾人便又接著忙碌起來,唯有裴恕與那老吏,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沉默不語。


    他二人方才皆看得清楚,陳瀅所指的方向,並非手骨,倒像是骨盆的位置。


    根據骨盆形狀,亦能斷出男女麽?


    裴恕的視線,從陳瀅的身上淡淡掃過,而那老吏則是一臉沉思。


    正仔細觀察著骸骨的陳瀅,對此自是一無所知。


    揀拾屍骨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很快地,那全副骸骨便皆收進了黑布之中。


    陳瀅現在知道了,這種黑布,便是大楚朝的裹屍袋。


    待骸骨收齊,便有低等小吏上前,將之卷起,預備一會兒扛走。


    裴恕緩步行至那撈屍人的麵前,往船艙裏張了張,便問:“為何不見石鎖?”


    方才他們分明說還有兩枚石鎖連在鐵鏈上的,可如今隻有鐵鏈,石鎖卻是不見了蹤影。


    “回大人,石鎖卡在那陷坑裏頭,拿不出來。”那年輕的撈屍人說道,麵色微微地泛著青白:“方才為把鐵鏈與屍骨分開,小人的師叔便險些回不來。”


    裴恕蹙了蹙眉:“你們方才耽擱了那麽久,就是想要撈石鎖?”


    “是的,大人。”撈屍人露出了心有餘悸的表情,麵色越加慘白:“那屍骨與鐵鏈纏得極緊,小人與師叔怕弄損了骨頭,隻能輪流下水。原先小人們打算撬開石鎖,把它和鐵鏈子一起撈上來。不想那股暗流雖不大,但走勢卻極古怪,小人的師叔差點就被卷走了,再那石鎖也卡得太緊。試了幾次之後,小人們委實無法,隻得想法子把鐵鏈解開,帶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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