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瀅回到國公府的時候,已是黃昏將至。


    淡淡的斜陽掠過屋脊,遠處的天空是一片純淨的靛藍色,宛若水中滴落的顏料,一層層地鋪展開去,在頭頂處轉作薄薄的透明的青。


    從踏進府門的那一刻起,陳瀅就被人群給包圍了。


    先是以劉寶善家的為首的一眾丫鬟婆子,眾星拱月一般圍隨著她進入角門,然後又是世子爺並各房頭的長輩們,在垂花門後迎候她回來。


    最後,在明遠堂的正門前,國公爺並許老夫人親自出馬,率同府中所有女眷,如同迎接凱旋的英雄一般,將她迎進了明遠堂的正房。


    丫鬟婆子站了一地,廊廡下頭密密麻麻全是人頭,就連院門外也擠了好些瞧熱鬧的小廝並丫鬟。每個人都在笑,每個人都在用最親切的眼神看著陳瀅。


    國公爺哈哈大笑,放任了下人們難得的散漫,就連向來治家極嚴的許老夫人,亦對每個人都擎出笑臉。


    “賞!都有賞!人人有賞!”國公爺揮著大手爽快地說道,刀削斧鑿般的臉上再不見往日的威嚴。


    明遠堂內外立時響起一陣響亮的歡呼,謝賞之聲震得那窗紙都在顫抖。


    陳瀅救駕有功,甚至出手擊退了刺客,這消息是賀順安賀大伴親自來國公府宣布的。


    這位賀大伴還笑眯眯地告訴國公爺,元嘉帝對陳瀅極是稱許,讚她“聰慧機警”,更讚國公爺“教女有方”,成國公府“不愧國之棟梁”。


    雖然元嘉帝沒有明著表示,但賀大伴的出現便已等同於在向所有人昭告,陛下對國公府極是滿意。


    “陛下定有重賞,咱家在這兒先給國公爺道喜啦!”臨去之前,賀順安又附贈了這樣一句話,讓國公爺越發精神振奮。


    救駕可不是什麽隨便的功勞,可以想見陛下對陳瀅、對國公府之重視,更可想見國公府即將到來的風光。


    國公爺那顆久已平靜的心,不由又有些蠢蠢欲動,看向陳瀅的目光也越發熾烈,就像是瞅著天底下最珍貴的寶貝。


    陳瀅坦然地坐在下首,對祖父不斷拋來的視線直作不見。


    國公爺其人,說白了就是個武夫。除了打仗別的一概不通。若非有許老夫人這根定海神針戳在內宅,國公府如今會是個什麽情形,還需兩說。


    陳瀅舉眸四顧,入目處是一張張帶笑的臉,無不親切、無不和善,滿滿登登填塞進她的視線。


    除了每年正月初一的祭祖,國公府難得有這般熱鬧,好在明遠堂的東西次間兒是打通了的,才能容得下這許多的人同時就坐。


    陳瀅的嘴角,擰向了常去的那個角度。


    如果她是男丁,想必這次大聚會就不會放在明遠堂了,而是會安排在國公府三進院兒的“正氣堂”。


    那才是國公府真正的正房。


    可誰教她是個女人呢?


    這種性別上的天然劣勢,讓她根本沒有在正房接受祝賀的資格,隻能後宅之內與眾人共坐一堂。


    明遠堂的家庭聚會一直持續到了掌燈時分,在仔細詢問過陳瀅所有細節之後,國公爺便率領男丁們先行退場,許氏則早早命人備好了席麵兒,一眾女眷在後宅舉辦了小型的家宴,一為陳瀅壓驚,二為國公府慶賀。


    直到陳瀅在李氏與陳浚的陪伴下回到鳴風閣,這份兒喧囂才終是歸於平靜。


    一踏進鳴風閣的正房,李氏什麽話也未說,一把便攬住陳瀅,摟得極緊,就像是生怕她被什麽人奪去一般。


    陳浚在旁看著,慣是帶笑的臉上,笑容也有點走形。


    屋中並無外人在,隻有母子三人,靜默無聲。


    護駕有功、擊退刺客。


    這寥寥數語聽來榮光耀目,說來也仿佛輕易至極,卻唯有至親之人才能明白,這分兒功勞的背後,是親身涉險,也是命懸一線。


    李氏已然再也經不起任何一點這樣的打擊了。


    這七年來,陳劭的失蹤無時無刻不在磨損著她的精神,若非有一雙兒女相伴在側,她可能都熬不過如此漫長的時光。


    她情願不要那些風光繁華,隻要能夠守住兒女,守住她生命中至愛的親人,便別無所求。


    “阿蠻……阿蠻……”李氏開了口,顫抖的嗓音裏隻能斷續吐出這兩個字,仿佛要將全部的淚水與擔憂化在這呼喚裏。


    阿蠻是陳瀅的小名兒,是陳劭當年親口為她取的。


    無論兒女長到多大,在母親的心裏,他們永遠都是需要守護的小寶寶。


    “娘別擔心,女兒這不是沒事麽?”陳瀅輕輕拍著李氏的後背,心底有些酸痛,又泛起融融暖意。


    她從不知道李氏的力氣會有這樣大,她被摟得生疼。


    可是,也正因有了這份疼痛,她才有了種真切地活著的感覺。心底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往外奔湧,漸漸填滿了空缺的那個角落。


    “母親,您先坐下吧,妹妹都疼得齜牙咧嘴的了,母親可別把妹妹的骨頭給弄折了。”陳浚在旁提醒地說道,依舊是慣常的玩笑語氣。


    李氏終於鬆開了手,兩眼通紅,唇邊卻掛著笑。


    她抬起手來,向陳浚身上輕輕拍打了幾下,強笑道:“就你這猴兒討打!為娘哪來那麽大的力氣?偏你這張嘴亂會胡說亂道的。”


    陳浚順勢便將陳瀅拉在了身後,佯作張臂護持的模樣,嬉皮笑臉地道:“母親便瞧在兒子的份兒上,饒了三妹妹罷。您也沒瞧瞧她那張小臉兒,都疼白了。”


    李氏借轉身的動作抹了抹眼角,回首時仍舊是一臉嗔笑:“便聽你的就是。”


    陳浚打蛇隨棍上,涎著臉又胡扯了幾句,終是讓屋子裏的氣氛不再那樣沉重了。李氏便命紫綺送上熱茶並幾樣點心,母子三人圍坐在圓桌邊兒說話。


    “你可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的?”李氏當先拉著陳瀅的手柔聲問,視線緊緊停落在她的身上,幾乎連眼都舍不得眨。


    陳瀅回了她一個笑,眸色在燭火下越發清澈:“母親放心,女兒一點兒事都沒有。”說著她便站起來活動了幾下手腳,以示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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