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時不時在雲海裏生出,就像是之前那般。


    兩位登樓劍士要一分高下,想來不會太複雜,但總歸來說,也不會太簡單。


    隻是至始至終都沒有帶劍的盛京始終占據著上風,讓白翁苦不堪言。


    這位已經在登樓境走得極遠的老劍士,麵對盛涼,竟然沒有半點勝算。


    雲端之上,盛京負手而立,身側自然有無數柄雲劍,看著白翁,這位已經幾乎三百年多年沒有在世人麵前露過麵的登樓劍士,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若是沒有人允諾,想來你該還在某處隱居才是。”


    白翁臉色有些變化,但沒有說話。


    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盛京平靜道:“之前你登山之時,在山道上,我已經看到了許多,你想要做些什麽,你以為我不知道?”


    之前白翁登山,在那座小院裏,有人遞過來一杯酒,酒裏便是他的故事,那些故事不僅僅隻有白翁看到了,還有別的人看見了。


    比如盛京。


    他是劍山老祖宗許寂的師叔,也是孟晉的師弟,更是之前劍山掌教的弟子,對於劍山大陣,他知道的,一定不會比旁人少。


    況且他的境界足夠,想要知道什麽,當真是不怎麽難的。


    白翁或許是起於微末,最開始說不上是什麽壞人,但是到了之後,卻怎麽也說不上是個好人,一生殺了這麽多人的白翁,要是說他是好人,這世間還有壞人?


    白翁一劍遞出,然後便眼睜睜看著那一劍在離開自己身前不遠處便消散瓦解,這才明白了自己到底和盛京的境界差得有多遠。


    他有些無奈,但更多的還是平淡之意。


    劍光落在雲海裏。


    白翁低聲說道:“我原本覺得有些事情,我已經做得足夠,但有些事情,還是沒有做好。”


    盛京說道:“是沒有做對。”


    是的,沒有做對。


    白翁受人指使,來劍山爭這個劍山掌教,大部分大抵隻是看出表麵的,認為白翁貪戀劍山掌教的權勢,但隻有盛京這樣的劍士才知道,白翁不過是想著去滄海看看罷了。


    是啊,想是他們這般的劍士,除去滄海之外,還會有些別的想法嗎?


    沒有了吧。


    白翁說道:“你練劍超過五百年了吧,不還是沒有看見過那滄海風景,我不相信有人能夠幫你的時候,你會無動於衷。”


    這算是坦白了。


    受人指使,原本便是為了去滄海看看風景。


    哪怕就一眼。


    盛京說道:“修行這件事,靠不了旁人,隻能靠自己,你若沒有能力踏足滄海,那麽即便有一天踏足了,又如何,不過是個繡花枕頭罷了。”


    白翁有些苦澀之意,他沒有反駁,隻是看著盛京,沒有說話,顯得很是沉默。


    道理誰都知道,但實際上真正能夠理解的能有幾個人呢?


    恐怕白翁不能,別的什麽人也不能。


    畢竟不是人人都是盛京這般的修士,光是破開登樓用了一百多年,而且還有自己師兄在前麵越走越遠,若是旁人,隻怕早就道心不穩,哪裏還能之後穩紮穩打,破開登樓。


    白翁問道:“一直在登樓,眼看著滄海就在眼前,卻始終不得入,怎麽想的?”


    盛京說道:“很痛苦。”


    這個時候他已經停手,白翁今日肯定要死,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隻是要死便要死,這不代表著盛京不會和他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白翁問道:“你到底是不得入,還是不敢入?”


    身在他這個境界,距離滄海已經十分近,白翁自然知道一些事情,比如在登樓之後的滄海,有許多修士遲遲不敢邁步,不是因為境界不夠,而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比如有人不許他們邁過去……


    三教聖人為何在六千年來一直保持著十二位,絕不多一個,等到有聖人離世之後,很快便有新的聖人補位。


    而且儒教聖人離世,也一定是一位儒教修士成為儒聖,填補空缺,這好像是眾人約定成俗的事情,絕對不會改變。


    一個蘿卜一個坑。


    這個世間倒是願意多出幾個滄海,但那幾個滄海不願意。


    盛京閉關多年,一直都在衝擊滄海境界,聽著這句話,也沒有立刻做出回答,反倒是沉思了起來,自己到底是因為什麽而沒有入滄海?


    是因為不得


    入,可為何不得入?


    會不會有內心的畏懼。


    因為登樓入滄海,說不好便是滅頂之災,所以便畏懼了?


    生出了畏懼,於是便邁不過那道坎?


    要真是這樣,盛京隻怕這輩子都入不了滄海了。


    一想到這裏,這位早已經走完登樓所有路的劍士忽然有些挫敗感。


    我輩劍士,天地雖大,一劍足矣。


    竟然最後一道坎還畏首畏尾。


    白翁說道:“世道如此,沒有人願意世間再出一位劍仙,即便你有朝一日真的要去邁過最後一步,也一定會被三教聖人們截殺,朝青秋即便對此沒有想法,也願意出手,可他能攔得下幾個,這世間的滄海,不說別的,光是三教這邊,便是十二位,當然,妖土也不見得會想要看到這幅局麵,那麽至少會出現幾位大妖,那是舉世皆敵的局麵,誰能護得了你?”


    盛京沒有多說,隻是沉默。


    可就是沉默,才暴露了他內心的想法。


    劍士們練劍為了什麽,大多數人其實和三教修士沒有什麽兩樣,不過還是追求長生,長生不可求,三教修士們開始追求成聖這件事。


    劍士們也追求的是走進滄海,成為劍仙。


    可當真能成的,沒有幾個。


    三教修士成聖。


    這邊劍士成為劍仙,便是難如登天。


    這就是這六千年來的局麵,誰也改變不了,誰也沒有辦法去改變。


    即便是現如今世間無敵的朝青秋,為劍士一脈做了這麽多事情,但是在這一點上,一樣是暫時沒有辦法。


    就算是劍士一脈出現了再多天賦不低的劍士,但走到最後,說不定也要全部都折在那道門檻前。


    劍士難。


    天底下無人不難。


    隻是劍士極難而已。


    ……


    ……


    “我會去試試的。”


    盛京看著白翁,平靜說道。


    “即便不能成,我也要去試試。”


    不知道說這句話的時候盛京是什麽想法,但白翁覺得很可笑。


    他想說些話,但很快便被盛京打斷,“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這句話的意思有很多,但實際上意義上,那就是終止的意思。


    白翁預感到自己的結局了,卻沒有什麽別的情緒,他隻是看著盛京,平靜道:“我那幾個徒弟當中,說心性,都不是什麽好人,唯獨言樂還不錯,資質也夠,有朝一日也未必不能成為登樓,留著他吧。”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白翁這個時候說的話,顯得便要和藹很多。


    盛京點點頭,他雖然不知道言樂是誰,但等結束了這邊的事情,自然有機會去看看,然後做些什麽都可以。


    白翁笑道:“那對師兄弟還行,隻是你那個孫子,其實比不上他的那個師弟,隻是他的名聲不太好,要不然劍山可以留給他。”


    盛京搖頭道:“許寂既然早有安排,我也不會多插手,這個年輕人最後的路,許寂給他鋪好了前半條,後麵的讓他自己走便是。”


    白翁想了想,好像沒有什麽好說的話了。


    他歎了口氣。


    想起了自己的一生,從最開始的農家少年,目睹了自己娘親被人玷汙,然後便開始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倘若當年沒有發生那些事情,自己會不會就這樣踏踏實實的過完一生,隻是那樣的一生不過百年,似乎是有些短了。


    白翁皺了皺眉頭。


    太短的一生,誰會喜歡呢?


    修士們不會覺得喜歡。


    那麽山下那些百姓會喜歡吧?


    可能也不會,誰不願意在這個世間多待一會兒?


    哪怕就是一刻鍾,也是好的。


    白翁感慨道:“若是這一輩子過得有意義,可能死的時候也會很坦然。”


    “我就沒有那麽坦然,想來是壞事做得多了些。”


    盛京沒有說話,隻是手動了動。


    一道起於雲海的劍氣瞬間便掠到白翁身前。


    如同一條蛟龍,要將白翁撕扯開來。


    白翁舉起那柄長劍,遞出一劍的同時,問道:“劍不是什麽不好的東西,留在劍山,若是有後輩劍士拿起來,也好抹去我帶來的汙名,你看這般如何?”


    盛京點頭。


    劍光在雲


    海生出。


    噗的一聲。


    那道劍光穿過了白翁的身體,帶走了白翁的生機。


    白翁笑著把那柄劍扔出去,然後轉頭看著盛京。


    盛京神情不變。


    轉身便離開了雲端。


    這世間最簡單的事情就是殺人,比講道理要容易的多。


    盛京離了雲海,落到了劍仙大殿前。


    雲海漸漸停歇。


    現在很多人都已經知道雲海無事。


    白翁已經落敗。


    但是沒有人想過會這麽快。


    當然,當生出這些想法的時候,再看盛京的時候,便充滿了敬畏。


    但還是有人歎氣。


    認為今日劍士平白無故損失了一位登樓劍士,是莫大的損失。


    盛京不會這麽覺得。


    他看向劍山之外,漠然道:“滾!”


    一言便是一劍,說這句話的時候,盛京便已經出了一劍。


    劍山之外,山林動蕩,被這遠道而來的一劍驚動。


    有些早已經便到了此處的三教修士感受到著那一劍,目呲欲裂!


    很快便有數道彩霞生出,那是修士們的法器破空帶出的痕跡。


    劍士們都有些生氣,看著那些彩霞,便有想著追擊的。


    但都被攔了下來。


    盛京看著某處,隨手招來一劍。


    那劍疾馳而去,釘殺了一位藏在山林當中還沒有離去的春秋境修士。


    僅此一劍之後,山林之中又生出幾道強大的氣息,而那些氣息,很快便已經淡了,應當是就已經離開了此處。


    盛京這才把視線收回來,放在劍仙大殿之前。


    他看著那些劍士,那些劍士卻不敢看著他。


    盛京這一戰便證明了一件事,他就是這雲端之下,山河最強的劍士。


    他若是要做掌教,誰能說個不字。


    沒有人。


    吳山河看著自己這位爺爺,神情複雜。


    劍山裏的兩段故事他都不知道,這兩段故事,卻都和他息息相關。


    劍山的故事,因為到了近來的幾百年,其實範圍已經很小。


    盛京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不會做劍山掌教。”


    這句話其實和之前他出的劍一般激蕩人心。


    您老費這麽大的力氣把那個登山的白翁給宰了,又經過了些磨難,現在沒有人比您更適合做劍山掌教的呢,可您老竟然說你不會做劍山掌教,那您老之前做的這些事情是為了什麽呢?


    難不成單純是覺得劍山還是要在劍山弟子手裏才行?


    周青聽著那些話,沒有覺得很奇怪,他隻是走在人群裏,去牽起了自己媳婦兒的手,說到底,在周青眼裏,劍一直隻能排到第二。


    他媳婦兒才一直都是第一。


    許吏抱起自己的閨女,等著盛京接下來的話。


    盛京沒急著說話。


    李扶搖卻從山道上走了上來,言樂跟在他身後,神色有些頹敗。


    之前那一戰,李扶搖很輕鬆便勝了。


    這讓他不太願意接受。


    他可以輸,但不想這麽輸。


    實在是很沒有道理。


    盛京看著李扶搖,忽然問道:“你來做掌教怎麽樣?”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嘩然,很快便有人怒氣衝衝的說道:“他何德何能,說不定有朝一日便要叛出山河,投往妖土!”


    這自然是在說李扶搖和青槐的關係。


    李扶搖皺了皺眉頭。


    沒有說話。


    這世間的人,有千般萬般,出這麽一兩個過分的,也很正常。


    梁藥笑著說道:“我覺得不錯,年紀輕輕便已經成名山河,不比那位道種差。”


    這是一位登樓境表態。


    想來是要管用的。


    李扶搖一怔。


    周青的聲音在人群裏響起來,“我覺得也不錯。”


    這是第二位。


    許吏笑著點頭。


    第三位。


    再加上最開始盛京詢問。


    這不就是意味著有四位登樓境同時表態?


    那怎麽看,都有可能坐上劍山掌教的位子了。


    朝風塵沒有說話。


    枯槁老人在等著朝風塵說話。


    李扶搖卻是先說了話,“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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