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在人間的人都要死。


    包括妖。


    生死是人間的規律,誰也逃不掉。


    最為常見的死亡是老死。


    就如同這隻貓一樣。


    蘇謹原本已經踏上了修行大道,壽數要比世俗百姓長得多,不過即便如此,他也還是有老的一天,也有死的一天。


    李扶搖境界要比蘇謹高得多,因此也很清楚他的血氣很微弱,身子很弱,應當是快要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他低頭看著蘇謹,低聲說道:“我在陳國見過了齊王,他是陳國唯一的修士,但在周國,並未見到如齊王一般的那位本該存在的人。”


    蘇謹眼裏有些緬懷,看了看那顆妖丹,輕聲說道:“不是有我嗎?”


    李扶搖說道:“你不是周國人。”


    這句話簡單直接,說明了一個很直白的事情,你不是人,你不是周國人。


    既然不是周國人,那麽那個周國人呢?


    “我知道你對周國有很深的感情,不然要死便死了,何必留下來,何必不舍。”


    李扶搖看著蘇謹,眼裏沒有什麽情緒。


    蘇謹低聲道:“我也願意活著的,不僅僅是因為少梁城。”


    李扶搖笑道:“我這顆妖丹可以讓你多活很久,你若是之後表現的讓我滿意,或許我還能給你一顆。”


    兩顆太清境的妖丹,足以讓蘇謹的境界再高出一些,甚至於可以說,能讓他破一次境,隻是後果很嚴重,要是依靠這兩顆妖丹破境,那麽戰力不僅不會提高多少,還會讓他之後的幾乎沒有破境的可能,妖丹對妖修來說,是個好東西,可沒有人會選擇這麽簡單的方式去用。


    隻是蘇謹已經沒有幾年好活,用這種方法,其實也不算太過分。


    蘇謹忽然歎了口氣,“其實你比我更關心這個地方。”


    ……


    ……


    夜雨不停,雨水好似不要錢那般。


    在少梁城東,有一座天牢。


    許多罪大惡極的人,都會被囚禁在這裏。


    至於為何不當場殺掉,或許是因為其他很多原因,比如家境,比如對周國曾經有過貢獻,又比如殺不了。


    反正不管怎麽說,能夠被關進來的人,都不是什麽好人。


    天牢一共有三層,越往底下便越是罪惡深重的人。


    有重兵把守,從未有過罪人從天牢裏逃出。


    今夜是個雨夜,雨聲不算是很大,但很能讓人犯困。


    天牢裏的獄卒是經過精心挑選的,本來不會犯錯,但不知道為什麽,今日會有些困,但他們揉著眼睛,始終沒有閉眼,以為這樣便不算是玩忽職守了。


    天牢裏對於獄卒的要求,第一條便是,要是在天牢中閉眼,便是死罪。


    誰也不願意去挑戰這條律法,因此一直都沒有出過有獄卒放跑犯人的事情。


    但今夜他們實在是太困了,雖然還沒有閉眼,但六感都已經不再敏銳。


    伴隨著雨聲,天牢地下,傳來了聲響,有人低聲交談,“大哥,今夜應該能成吧?”


    聲音有些稚嫩,要是隻聽聲音,便隻會覺得是個還沒有成年的孩子,但若是有人見過他,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他不僅不是個孩子,而且還是個長著長須的老人。


    至於被他喊大哥的那位,更是頭發花白。


    他們兩人不知道被關在這座天牢多久了,少說已經有數十年了,直到今天,他們第一次快要看到了自由。


    不為別的,隻是因為他們現在在挖地道。


    這條地道,說起來,他們從開挖到現在,已經過了數年,每日都小心翼翼,很害怕被人發現,而每日產生的沙土都被他們變作粉塵,從牢房裏吹出去,這樣才沒有被發現。


    他們兩人當年是很出名的采花大盜,不僅喜歡采花,而且還喜歡殺人,因此入獄之前,手上便沾上了至少數十條性命,要不是因為某些原因,他們被官府擒獲以後,等待他們的便該是當場被格殺,反正到最後,不知道為了什麽,他們還活著,隻是被關進了天牢。


    這地方暗無天日,普通人待上一兩年都受不了,他們卻是待了數十年,還沒有瘋便已經算是上天厚待了。


    隻是這份厚待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了的,就比如他們,在這裏度過了數十年之後,對自由的渴望已經到了一個頂點,所以在之前數年,他們便已經開始謀劃離開的事情。


    天牢裏不是普通人能夠進來的,自然也不是普通人能夠離開的。


    他們好不容易找來了迷藥,然後又花了很多功夫挖出這條地道,挖了這麽些年,到了今夜,趁著雨夜,便應該是最後一程了。


    頭發花白的老人低聲道:“出去之後,不要太過驚訝,老夫給你換了一個身份,到時候很快便能過上自在的日子。”


    頭先說話那人感激道:“早知道大哥有門路,要不然也不會鐵了心的要跟著大哥。”


    老人低聲道:“願你出去之後依然能把我當作大哥。”


    那人連聲笑道:“那是自然。”


    老人低聲道:“趕快挖吧。”


    既然已經距離自由那般近的距離,誰又能放棄最後的努力。


    因此在雨裏,他們很快便打通了那條地道。


    潮濕的泥土,新鮮的空氣。


    無不在向他們說著快活兩個字。


    隻是當他們挖出一個大洞,兩個人站在天牢之外的時候,看見一個人。


    那個人舉著油紙傘,懷裏抱了一隻貓。


    腰間懸著一柄劍。


    他看了這兩人一眼,確定他們是在越獄。


    貓低聲叫了一聲。


    於是兩個人都這樣倒下了。


    他們本來便是有罪的人,不死已經是幸運,怎麽還想著要去擁有自由?


    人死了,洞卻還在。


    然後那人走了進去。


    世人都知道這天牢有三層,但誰也不知道,其實有四層。


    如果說前麵三層有著周國大大小小的各種犯人,那麽這第四層便除去少數幾人之外,極少有人知道。


    第四層隻有一個人。


    那個人鎖鏈纏身,周圍都是符籙,用於鎮壓他。


    一頭長發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修理,因此早已經遮住臉。


    當抱著貓的那人走進這個地方的時候,最能感受到的不是什麽其他東西,而是一大股腐朽味道。


    修士們能夠不吃不喝的活著,隻要靈府裏的氣機不絕,那麽生機不斷。


    隻是如同那前麵兩個人所想那般,待在天牢已經是煎熬,那麽待在這裏便是比煎熬還要煎熬數十倍。


    李扶搖看著那些氣機漸無的符籙,看著那些粗大的鐵鏈。


    然後問道:“他是為什麽被關到這裏來的?”


    聲音在空曠的地方傳得很遠。


    蘇謹低聲道:“擅殺皇後。”


    這是一件足以被抄九族的大罪,原本犯了這個罪之後,唯有死路一條,可這個人不同,在周國最開始擴張的時候,這個人是周國很重要的一個人,他的存在便如同陳國的齊王一般,是周國最後的底蘊。


    最後的後手。


    在那些不為人知的戰事裏,許多與周國敵對的國度裏,那些軍伍裏,那些重要人物的死亡便都是他出了手。


    要不然周國的擴張並不會這麽容易。


    隻是後來他殺了皇後,那位周國皇帝很生氣,竟然不顧他要做一個雄主的想法,花了大半個國庫,去要來了這些東西,將他困在了此處。


    這一困,便到了現在。


    蘇謹舔了舔貓爪,低聲道:“他是個瘋婆娘。”


    瘋婆娘?


    既然這樣說,便隻能說他是個女子。


    所以擅殺皇後這件事,李扶搖便能想透了。


    蘇謹不知道李扶搖的想法,於是他開始出聲解釋道:“她想做皇後,隻是咱們那位陛下不太願意,所以,你懂得……”


    修士之所以高高在上,那便是他們能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於是那個女子當年要做皇後,選擇的方式也是最簡單的一種,她走進皇宮,當著皇帝陛下的麵,掐死了那位賢惠的皇後。


    這樣過分的舉動,或許有些君主能夠因為形勢而接受,但有些君主便不可能,很明顯,周國這一位,便是如此,他對此很是惱怒,因此便選擇了另外一個更為極端的方式去解決。


    那便是花費了半個國庫,為得便是要殺掉她。


    “最後失敗了?”


    這是李扶搖在詢問。


    蘇謹舔了舔爪子,“是代價太大。”


    殺一位修士,代價本來便很大,大到那位周國天子自己都承受不了,所以最後他隻能無奈的選擇放棄。


    這也是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


    李扶搖點點頭,“青絲境巔峰,確實不好殺。”


    蘇謹沒說話,心想你今日要殺她,還不簡單?


    李扶搖知道蘇謹的想法,但他沒有多說。


    沉默片刻,他往前走了幾步,瞬間來到那女子身前。


    頓了片刻,李扶搖問道:“你想離開嗎?”


    聲音緩慢,但意思很明確。


    那人緩緩抬頭,露出一張美豔的臉龐,上麵雖然有些泥垢,但仍舊能看出是個眉眼如畫的女子。


    她看著李扶搖,感受到那股劍氣,竟然笑道:“有了你,他更不要我了。”


    這句話倒是很容易便理解清楚其中的意思,因此李扶搖說道:“我不會留下,他也不會再做周國皇帝,我想你是愛他,而不是愛皇後的位子。”


    女子頓了頓,“可他不愛我。”


    李扶搖說道:“要是不愛,為什麽你們會有一個女兒呢?”


    這句話說出來,不僅是女子,就連蘇謹都有些吃驚,心想這如何來的?


    可女子轉瞬之間便開始流淚,“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蘇謹一直在看女子的容貌,這下子才明白過來,不由得喵了一聲。


    這是表示震驚的意思。


    ……


    ……


    雨水順著簷角滴落,然後落入青石板上。


    禦書房裏的燈還沒有熄滅,隻是燈芯快燒完了。


    蘇謹不在旁邊候著,於是那位周國天子隻能自己站起身,去換燈芯,好在這些事情不是很難,他也做的很是順手,並沒有出什麽問題。


    換了燈芯的燈重新明亮起來。


    周國天子其實這些年已經沒有多少奏折要批改了,畢竟周國不興戰事之後,便沒有戰報要他批閱,沒有戰報,那些普通的奏折,自然不會太多,更不會堆積起來,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他看著窗外,想著今夜很有些安靜。


    他已經很老了,之前李扶搖說蘇謹老得快要死了,這位周國天子雖然不是這樣,但他同樣是很老了,老的快要變得平庸了。


    遙想當年,他能夠對著洛陽城的來使說出要是給他百年時間,他能夠將周國疆域擴大十倍,現在再讓他說這句話,他或許自己都會覺得有些無趣。


    喪失了野心,他漸漸對皇位也沒有了想法,隻是兒子們不爭氣,讓他不能夠放心的把國家交到他們手裏,隻是要是交給謝應,那個人卻是又不願意,這讓他很是為難,不知道如何是好。


    其實想要交給謝應才是他心中最完美的打算,他最疼愛小女兒安陽公主,這整個周國都知道,要把皇位交到謝應手上,安陽公主占了其中緣由的一大半。


    周國天子歎了口氣,準備起身離開。


    但很快便又聽到一聲貓叫。


    皇宮裏哪來的貓。


    普通人不知道,可他知道,於是他又重新坐下,門被一隻貓擠開,然後那隻貓很快便躍上案頭,在宣紙上踩出幾朵美好。


    是蘇謹。


    蘇謹看著周國天子,眼睛裏是憐憫。


    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都是老人,都要死了,自然都要可憐一下。


    周國天子問道:“你不歇著?”


    蘇謹喵了一聲,這句的意思有些複雜,大抵是說這個鬼天氣,下著雨,我也想找個窩趴著,然後美美的睡上一覺,可不是沒有條件嗎?


    要是有可能,我會來這個鬼地方?


    周國天子不是什麽聰慧之人,至少他還沒有聰慧到這個地步,能聽懂貓語。


    於是他隻是笑了笑,然後摸了摸他的腦袋。


    這表示謝意。


    他感謝蘇謹這些年來為他做的一切,在這皇宮中也好,還是某處不為認知的地方也好。


    蘇謹喵了一聲,提醒到當年可不是因為要入宮才割的某處。


    周國天子擺擺手,示意聽不懂。


    蘇謹喵了一聲。


    這一次卻不是在和他說話,反倒是在告訴另外的那個人。


    可以了。


    ……


    ……


    李扶搖走進禦書房,這是數年之後,他第一次走進這座禦書房。


    他看著這個比起數年前要蒼老得多的周國天子,沒有說話。


    周國天子揉了揉眼睛,然後苦笑道:“朕還因為你不會來了。”


    李扶搖點頭道:“我的確覺得很失望。”


    這句話說的是他之前離開周國離開少梁城的所見所聞。


    那一次他很失望。


    是對周國天子的失望,也是對整個少梁城的失望。


    “但你現在做了一件對的事情。”


    李扶搖開口說道。


    周國天子知道他說的是,要讓謝應做皇帝的事情。


    周國天子說道:“可他不願意,朕也沒辦法。”


    李扶搖看著他,輕聲道:“我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知道有些事情是能夠改變的。”


    周國天子笑道:“既然如此,便多謝了。”


    李扶搖搖搖頭,隨即說道:“我還有一件事,要問問你。”


    周國天子說道:“請說。”


    李扶搖點點頭,“皇後既然不是你愛的女子,那麽為何這麽生氣?”


    這句話問的有些委婉,顯得不太爽利。


    周國天子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蘇謹,有些無奈。


    你連這些都告訴他了?


    蘇謹喵了一聲,心想這他娘的是一位太清境修士,我不告訴他,別說 妖丹能不能給我,反正我的命估摸著還真是保不住。


    周國天子自然聽不懂這些話,但是他還是願意開口說出些什麽。


    “即便她不是我愛的女子,但我也該護她安好才是,她善妒,我總不能慣著她。”


    李扶搖點點頭,哦了一聲,隨即說道:“你們的這個故事,的確是有些狗血。”


    這是李扶搖蓋棺定論的一句話。


    “你們離開少梁城,把這裏清出來,讓給謝應好好打理,周國便不會亡。”


    周國天子皺眉道:“延陵?”


    李扶搖平靜說道:“我要是沒有死,延陵便不會發兵,但這前提是周國不再興兵。”


    周國天子苦笑道:“誰都知道,沒有可能。”


    李扶搖再一次點頭,不再多說。


    他忽然問道:“讓自己喜歡的女子困在那個鬼地方這麽多年,心裏不痛嗎?”


    周國天子苦笑不已。


    李扶搖走出禦書房。


    雨便已經停了。


    然後他拿出大紅燈籠,舉著走了一截路,看到那個已經換了一身衣服的女子,站在她身旁,李扶搖輕聲道:“不管如何,無故殺人總歸是不好的。”


    女子點頭說道:“女子脾氣,如我這般古怪的,不知道天底下還有沒有。”


    李扶搖想起那個喜歡穿著一身綠色衣衫的姑娘,點頭道:“應當是有的。”


    李扶搖後知後覺,“如此說來,要是男子做錯了女子才會這般才是,天底下的女子,誰不願意做個講理的女子?”


    這是在詢問,其實也是自言自語。


    女子搖搖頭。


    李扶搖想了想,沒有說話,隻是緩緩離去。


    嘴角有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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