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天祿閣。


    空蕩蕩的大殿上,正襟危坐著一個身穿灰色麻布衣服的男子。


    這正是被劉盈讓人找來的郅都。


    他看上去大約二十四五歲上下的年紀,瘦瘦高高的身子,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臉色黝黑,凹目鷹鼻,隻是往日讓宵小膽寒的不怒自威,變成了怯懦和忐忑。


    畢竟,這裏是東宮,而從青年頭上戴著的爵弁來看,他最多也就是第二級的上造,而站在天祿閣門口持戟而立的甲士,最低也是第六級的官大夫。


    二十等軍功爵製度下,一到四級的爵位被稱為「士」,五到八級被稱為「比大夫」,而要想跨越這道鴻溝,從士一級上升到比大夫這一階層,除非是當年冒著必死的信念追隨劉邦從漢中還定三秦,滅亡西楚的那幫老兵,否則正常年份想要跨越這道階層就難如登天。


    嗯,從芒碭山中出來,一起入關滅秦的老兵,隻要不死,爵位至少都是「卿」一級的大佬,世卿世祿。


    所以,郅都此刻的忐忑中,也帶著壓抑不住的狂喜。


    他曾經也是官宦子弟,祖父是秦國的一個縣令,因此他從識字之後,就進入了縣裏的學室,以吏為師,以法為教,苦學十年之後即可出師,如同他父親那樣成為秦吏,之後按部就班、腳踏實地的一步步升遷,最終會和他的祖父那樣,成為百裏侯,也就是縣令。


    隻可惜他剛入學室的沒幾年,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天下各個郡縣的豪傑紛紛殺死秦國任命的官吏,贏糧影從,望風而雲集在了張楚政權麾下……


    他的祖父死在了亂軍之中,他的父親拚死才帶著他們一家逃出生天,回到老家。


    然後就是大漢鼎新,隻不過他的父親因為曾是學室出身,於是被打上了法家餘孽的標簽,縱然曉暢律法,識文斷字,也隻能是做個不入流的文毋害,加班幹活第一名,升官發財則想都不要想……


    而他就更慘了,如果在別的地方,按照他的文化水平,以及對於漢律的倒背如流,通過考核之後至少也是個亭長,甚至成為分管訴訟刑獄的「獄掾」也是有可能的。


    但問題的關鍵是,河東郡太卷了……


    昔日韓信滅掉魏國後,征召軍隊出井陘,背水一戰滅掉趙國時的士兵,很多都是來自河東郡的魏國降兵。


    這些人之後又跟著韓信還有劉盈滅亡齊國,攻殺龍且,參加了垓下之戰。


    所以,各個都有高爵位在身。


    也因此,縱然這幫家夥大字不識一籮筐,也能夠免試成為地方上的小吏。


    畢竟,他們已經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忠誠。


    而在天下初定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忠誠,絕對的忠誠,至於能力和經驗,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慢慢獲得。


    於是,縱然郅都將漢律倒背如流,把家裏祖傳的《商君書》、《慎子》等殘卷也韋編三絕了,可依然隻能是個亭卒,時常要和拒捕的悍匪拚個你死我活,但每月卻隻能領一點點比種田多不了三兩升的微薄糧米……


    所以,當朝廷發布公告,說是要通過招考的方式,為新征服的土地配置亭長之類的基層小吏,郅都借遍親朋,終於湊夠了前來長安城參加考試用的盤纏。


    哪怕犍為、牂牁等地聽說地處偏遠,野蠻荒涼,遍地煙瘴……


    隻不過讓他大跌眼鏡的是,前來參加考試的有一萬多人!


    這,可比在河東郡更卷了……


    重要的是這些前來考試的人中,有許多都和他有著相同的經曆,學室出身,被定為法家餘孽,雖有滿腹韜略,卻無用武之地……


    也因此,在等待考試開始的那些天裏,郅都夜不能寐,輾轉反側,滿腦子胡思亂想


    、患得患失。


    嗯,他倒並不擔心落榜之後無顏麵對家鄉父老,他擔心的是如果不能謀求更高的職位,僅憑借亭卒的祿米,他隻怕要不吃不喝十年八年才能把債還清……


    畢竟,長安居,大不易。


    他此前被東宮衛士「請」進東宮的時候,已經欠了借宿的那戶人家三天的房錢,每天都要聽人汙言穢語,眼瞅著就要露宿街頭了……


    咕嚕……


    郅都揉了揉發出陣陣腸鳴的肚子,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上次正兒八經的吃飯,似乎還是前天……


    不過沒關係了,他現在已經太子殿下的座上賓了,等下拜見過太子之後,怎麽的也能吃頓飽飯!


    最起碼,總要給兩張麵餅吧……


    在郅都忍著饑餓等待中,之前那名將他帶進來的名叫做中行説的小內侍從外麵再次急趨而來,微微行禮後說道:


    「殿下有事出去了,今天就不過來見你了……」


    「啊?可……」


    郅都猛然坐直,臉色惶急,見不著太子大概率就無人管飯,難不成他還要再餓一天?


    「急什麽?臢家還沒說完呢!」


    中行説擺了擺衣袖,皺皺眉接著說道:「殿下說了,你拿著這塊腰牌和任命書先去幼軍報道,擔任行軍司馬,主理賬目軍紀……」


    「還有,聽說灞上碼頭這段時間又不太平了!有人暗地裏拉幫結夥,試圖壟斷碼頭貨運,武力驅逐外地來碼頭討生活的力夫,所以讓你空閑的時候去管一管,有那不識抬舉的醃臢玩意就直接打殺了扔河裏喂魚……」


    中行説說完,將懷裏摸出的腰牌和信箋交給郅都,臉上頓時換了一副表情,笑眯眯的小聲說道:「行軍司馬若是他朝富貴了,可莫要忘了昔日的引路人喲!」


    郅都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但還是滿臉堆笑的點頭哈腰,就差說出昔日陳勝的那句名言了。


    他雖是法家,但多年的亭卒生活還是磨平了他的棱角。


    或者是,是讓他領略到了法家的真諦。


    過河拆橋,冷酷無情!


    ………………………………………………


    相國府。


    這裏是蕭何的府邸,漢初瑣事繁多,且有著大量的功臣需要安撫,所以就有了左丞相和右丞相、左右假相,以及已經消失和好多年的相國這個職位。


    嗯,其實這個官職的名稱叫做相邦,但要避劉邦的名諱,所以改稱相國。


    而「丞」這個字,本就指的是輔佐主要官員做事的官吏。


    丞相,就是相國的副手。


    隻不過當年始皇帝為了遏製相權,所以在呂不韋倒台之後,就不再怎麽設立相國,而是將相權一分為二,由左右丞相代為行使相權。


    如今劉邦這種行為,也算是恢複了舊的製度。


    大門口,劉盈穿著一身有些陳舊的衣服,甩著袖子,絲毫不理會門口相府家宰所說的通報,隻是悶著頭熟門熟路的向東側雅舍走去。


    嗯,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就會發現他現在的臉色黑的可怕。


    所以,這算是打上門來!


    吱呀一聲,雅舍房門被劉盈推開,伏案書寫的蕭何抬起頭來,看到的就是怒氣衝衝走入的劉盈。


    劉盈簡單彎腰行了個禮,直接四仰八叉的躺到在了地上,口中嚷嚷:「把書還給我,要不然我就不走了,不走了……」


    看著滿地撒潑打滾的劉盈,蕭何隻覺得頭都大了,同時也明白了他今天為什麽穿的是一身有些陳舊的衣服。


    「胡鬧,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起來……」


    「我不管,我不管!老師,那


    些都是孤本啊!孤本你懂不懂啊,你借走就借走吧,可看完了還回來啊!你不還回來,我弘文館那邊的編書還怎麽繼續啊……」


    劉盈躺倒在地上,紮撒著雙腿雙手,一如他之前在張良府上那樣。


    他前幾天詢問了一下編纂《大漢百科全書》的進度,結果不問不知道,一問之下才發現很多從當年鹹陽宮中搶出來的孤本殘篇都被朝中大佬借走了……


    借就借吧,抄錄完之後記得還回來也行啊。


    可他們光借不還!


    最可氣的其實並不是蕭何張良叔孫通這些文士,讓劉盈格外惱火的其實是樊噲周勃這些大老粗!


    人家別人借書要麽是為了閱讀,要麽是為了抄錄,那幫家夥根本不看,單純就是為了裝逼……


    平日裏開個宴會,專門就開在書房裏,向來赴宴的客人炫耀自己的藏書……


    劉盈決定先把張良和蕭何這裏的藏書要回來,然後再帶上東宮衛士去抄了樊噲周勃他們的家!


    嗯,還有韓信!


    那廝「借」《司馬法》、《尉繚子》之類的兵家典籍劉盈就不說什麽了,畢竟學無止境,古人說的不全對,但畢竟有可以借鑒的地方,可丫借《春秋》幹什麽?


    想當關二爺啊?


    在劉盈的大聲幹嚎,從房間東邊滾到房間西邊,幾乎替蕭何打掃了一遍雅舍之後,蕭何終於受不了了,招招手示意站在門口,手足無措的相府家宰進來。


    「行了行了,別嚎了,為師把書還你就是了……真是小氣,不就是借了你幾本書嗎?拿完了趕緊走,今天不管飯!」


    劉盈一骨碌坐起,看著一箱子一箱子從房間內搬出來的竹簡、書帛,尤其是很多上麵已經蓋上了蕭何的私人印章,臉色愈來愈黑。


    這叫幾本?


    而且,不管飯?


    想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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