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中的大多數人都沒想到竟有人在這當口悍然動手。康庭蘭亦並非武勇見長,而且如今年歲也已經五十出頭了,眼睜睜看著利箭撲麵而來,他總算是稍稍一閃,想著至少要避開要害。


    就在這千鈞一的時刻,他旁邊一人卻是身形一動,但現還有人采取了行動之際,他隻一猶豫,旋即硬生生停住了。


    因為就在他動作之前,一個年邁的人影搶先擋在了康庭蘭之前。不是別人,正是已經垂垂老矣七十出頭的康特仁。


    那一箭正中康特仁肋下,捂著傷口的他踉蹌屈下一膝跪倒在地。直到這時候,其他人方才為之大嘩,尤其是康德勒一個箭步衝上前來,滿臉震驚地叫道:“阿爺,阿爺你這是於什麽”


    “滾”康特仁用盡全身力氣怒吼了一聲,見旁邊的康庭蘭一麵伸手攙扶住了自己,一麵厲聲喝令拿下出手射箭之人,一時間大帳中一團亂。


    他強忍劇痛想要開口,可他終究年事已高,用盡渾身力氣擋下了那要命的一箭,他已經完全到了極限。


    此刻見幼子仿佛沒聽到自己的叱喝似的,竟是推開康庭蘭的手,獨自使勁抱住了自己,繼而又手忙腳亂撕扯布條掩住他的傷口想要止血,奈何卻效果甚微,他不禁露出了慘然笑容。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年叛亂的康待賓是他的侄兒,他們這一支卻並非從貞觀年間開始就定居六胡州的粟特人。


    可見此地水草肥美,生活平靜,他就有了安居樂業的念頭。可是,康待賓看到毗伽可汗把九姓鐵勒打得屁滾尿流後,又覺得在大唐沒法得到權勢和地位,於是方才動心反叛去投突厥,甚至還可笑地自封葉護。


    結果,就因為一個人的野心,一直在六胡州休養生息,日子過得很不錯的粟特諸部族人,死傷了多少?


    如今,好不容易回到故地,卻又掀起這樣的波瀾,他隻恨自己垂垂老矣,身邊很多族人又分散各地太久了,他完全管不住了


    “阿爺,阿爺,你怎麽那麽傻為什麽要護著那個康庭蘭……”康德勒不停地叫嚷著,完全忘了去追究背後那個不經他同意就動手的人。


    這個時候,在父子兩人身邊,大帳中已然亂成一團。刀槍劍影,人影翻飛,兵器交擊聲不絕於耳。


    就在康特仁蠕動著嘴唇,打算奮起最後一點力氣告誡兒子幾句的時候,便隻聽外間突然傳來了一聲暴喝。


    “全都給我住手,違者立斬不饒”即使在一團混戰中,此人的聲音也完全不會被忽略。


    就連摟抱著父親的康德勒也忍不住回頭望去,待現陡然之間,門外衝進來眾多身穿和族民差不多服裝,卻明顯驍勇善戰的大漢,鋒利的箭矢上正流露出絲絲寒光的時候,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繼而就露出了怨毒的表情。


    “康庭蘭,我阿爺救了你,沒想到你原本就沒安好心”康庭蘭原本正持刀指揮護衛們抵擋那些年輕康姓族民,看到這一幕的他同樣驚愕難當。


    然而,眼看那些蜂擁進來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時三刻製服了大帳中那些康姓族民,而後讓開一條通路的時候,他忍不住生出了一個念頭。


    等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外頭進來,他隻覺得一顆心完全放下,不由得又驚又喜地叫道:“杜大帥”這一聲杜大帥一出,打仗中原本對峙廝打的兩撥人全都大吃一驚,隻有一直守在康庭蘭身側的那個護衛仿佛早就知道似的,毫不動容。


    見一雙雙眼睛全都直視著自己,杜士儀眼神一掃,立時有兩個親兵快步搶上前來,將驚怒交加的康德勒給拖到了一邊,而他則是看了一眼滿地狼藉以及渾身是血的康特仁,沉聲喝道:“軍醫何在?先給康族長治傷。”趁著一個軍醫快步上前去給康特仁調治之際,杜士儀方才看向康庭蘭問道:“何人率先傷人?”


    “大帥,是康德勒身後突然有人暗箭傷我,幸得康族長挺身相救,我這才能保平安。”盡管自己差點中箭,但康庭蘭還是將之前生的實情一一道來,末了才指著一個被反剪雙手按在地上的青年說,“就是此人突然拉弓射箭,險些使得局勢一下子失控”那青年剛剛被康庭蘭身邊的兩個護衛給盯上了,想逃出去卻沒逃成,而且杜士儀來得太快,帶來的親兵又太悍勇,他根本來不及反抗就被生擒。


    此刻,麵對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想要說話時喉嚨口卻仿佛被堵住了似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讓他慶幸的是,杜士儀很快就把目光轉到了康德勒身上,讓他不必再接受那犀利目光的審視。


    “就是你帶人衝進來,說是我要加稅征兵?”康德勒被人從父親身邊拖走時,本已經怒火高熾,可眼見得有軍醫進來滿頭大汗地給父親取箭頭,敷傷藥,包紮傷口,他頓時有些糊塗了。


    當杜士儀質問自己的時候,他雖心亂如麻,但還是耿著腦袋道:“沒錯,就是我杜大帥都敢做了,難道還不許我聲張?”


    “君子之道,敢做敢當,可是,征稅也好,征兵也罷,是你親耳聽見我對人吩咐,還是親眼看到此事已經施行?”杜士儀見康德勒張了張嘴,他不禁嗤笑道,“征重稅?你們的種牛和種羊全都是我命人送來的,你們的牧場,是我親自劃出來的,就連現在你們住的帳篷,也全都是我命人一頂頂製成,然後讓你們有了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既然你們除了自己的人以及身上的衣裳,其他的一切都是我給的,還能拿什麽交重稅?愚蠢無知”這話剛剛康庭蘭說過一遍,然而此刻杜士儀再說,聽在眾人耳中,如康德勒就隻覺得麵上一陣青一陣白,心裏大不是滋味。


    而讓他更加無地自容的是,緊跟著,杜士儀又出聲叫道:“曹金山,史萬奴,你二人進來”應聲進來的兩人因此前隨郭子儀出征有功,杜士儀錄為別將,如今一身軍袍甲胄穿上,自是顯得格外威武。


    “半年前,你們隨子儀於狼山大敗突厥骨頡利兵馬之前,也曾經擔心過會被人當成是陣前送死鬼,可有此事?”郭子儀當初那番話固然狠,可如今回想回想,曹金山和史萬奴全都覺得振聾聵,若無那時候這一番當頭棒喝,也沒有他們的今天。


    於是,曹金山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是。”


    “可結果如何?”


    “結果若非我們後來拚死力爭,郭將軍險些把我們全都放在後軍。郭將軍說,先鋒要的是最不怕死的人,不要還未上陣就先言敗死的膽小鼠輩”這卻是把郭子儀的話稍稍改頭換麵。


    這時候,杜士儀方才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們可曾聽到了?當年燕國公在世的時候,就一度在各地裁撤邊軍六十萬,而我這次,更是把當初那些胡酋湊出來供靈州征調的數千兵馬退了回去,隻留下此前建功的千餘人爾等白擔心了,我大唐不缺邊軍”聽到不缺邊軍四個字,康德勒不禁臉色漲得通紅。


    而曹金山和史萬奴想起當初被郭子儀如此不留情地痛斥時,反應也差不多,忍不住彼此對視了一眼,卻都沒吭聲。


    果然,杜士儀這話還沒完。


    “爾等在江淮河洛散居多年,早已經磨掉了銳氣,失去了血勇,還談什麽上陣打仗?老老實實在陛下劃給你們的宥州之地放牧,養家糊口,沒人指望你們出力拚殺在前,不要高看了自己的能耐”康德勒被杜士儀左一句右一句打擊得狂躁無比,氣昏頭的他本能地大聲嚷嚷道:“你既然看不上我們,為什麽還要把我們弄回來”


    “那是因為軍中士卒要操練,要打仗,要保家衛國,可河曲大片的牧場全都空著未免可惜,難不成還讓朔方最精銳的軍隊來放牧牛羊不成?”杜士儀氣定神閑地回答了康德勒的疑問,見其一張臉紅得仿佛能滴下血來,他這才走到了已經拔出箭頭包紮上藥的康特仁跟前,緩緩蹲下身去。


    現老人雖說麵色蒼白,但總算還清醒著,見到自己就立刻蠕動嘴唇想要說話,他便笑了笑說:“老族長,這次多虧你奮勇擋在前頭,這才得以⊥康將軍平安無恙,有你這樣的老成族長,是這康姓一族的福氣。”


    “大……帥……饒……恕……”盡管拚盡全力,可康特仁還是隻說出了這幾個字,頓時嘴角抽搐,雙手顫抖。


    “該饒的人我不會大肆追究,但該嚴懲的人,我也不會輕饒了,老族長盡管放心。”康特仁迷惑地瞪大了眼睛,想要弄清楚杜士儀這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可終究力有未逮。


    口服的傷藥中帶有某些寧神的成分,不知不覺,他的眼皮就耷拉了下來,呼吸也變得較為低緩。


    這時候,杜士儀方才站起身來。uu看書.ukanshuom


    “康將軍,此地交給你安撫,嚴查從其他地方混進來的奸細曹金山,史萬奴,你二人既然已經完成了之前的任務,那就帶所部扈從於我”


    “得令。”隨著三個整齊的聲音,杜士儀再不看康德勒等被押的人一眼,對康庭蘭及其身邊自己撥給的那個護衛微微頷後,當即帶著曹金山和史萬奴大步走了出去。


    裹緊了大氅的他心中很明白,去年開春的那場仗,是那位突厥左殺骨頡利為人挑唆一時昏頭打的,而要打河曲,最好的時間不是秋高馬肥,也不是開春播種的時候,而是冬天黃河封凍這一時期,因為隻有那個時間渡河最容易突厥人年年過冬都要麵對這樣的苦寒,早已完全習慣了這場宥州胡亂一定要撲滅得快,否則就容易讓突厥人有可趁之機。


    既然某些人借突厥生事,煽風點火,那就休怪他下手狠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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