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得做夢的不止安慶忠一人。


    二月的風吹在臉上不再像刀子,陳二的臉還是抽搐了幾下。


    這才一個月不到,眼前的一切怎麽都變了?


    「這是宣武道吧?」陳二問,抬頭向遠方張望。


    隔著一小河,幾個散落的村莊,是宣武道和淮南道交接的地方。


    這裏很早就沒有人煙了。


    但此時曾經荒蕪的河邊一線密密麻麻的駐紮著兵馬。


    宣武道收整後豐威軍衛兵重新分配駐紮,這次入駐淮南道,大多數豐威軍並沒有帶走,繼續留在宣武道,這是陳二親手操辦的事,他清楚的記得這裏並沒有安排兵馬駐守。


    現在這是怎麽回事?眼前站著數千列陣的衛兵,他們身披鎧甲,裹著大紅鬥篷,身後有一麵麵鮮紅的旗幟飛舞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有的旗幟上寫劍南道,有的旗幟上寫著大大的李字,另有幾麵小旗寫著甲乙丙丁的分列軍號。


    陳二的自言自語,為首的將官聽到了,認真的回答:「這裏是白梁嶺,過了嶺就是宣武道了。」


    陳二的視線終於落在他身上,認真的問:「那我們是誰?你們又是誰?」


    雖然雙方都是陌生人,但都穿著衛兵鎧甲,身後又都有旗幟軍號,隻要不是瞎子都知道對方是什麽人。


    將官不歧視對方是瞎子,認真的道:「你們是白袍軍,我們是劍南道的。」又一笑,「我們是一家人。」


    已經不再是鄉下小兵的陳二粗眉倒豎將腰裏的刀拔出來:「那既然知道我們是一家人,為什麽攔住我們的路?」


    伴著陳二動作,他身後的兵馬嘩啦齊齊的拔出刀,馬兒噴著氣準備了進攻。


    將官神情平靜:「因為楚國夫人命我等駐守宣武道,用以阻擋安慶忠叛軍回防京城,沒有楚國夫人的命令,任何兵馬不得入內。」


    那到底誰跟誰一家人?阻擋安慶忠兵馬不是應該在西邊南邊嗎?怎麽東邊也有?這分明是把他們當安慶忠叛軍對待了,陳二氣急而笑:「宣武道什麽時候歸楚國夫人管了?劍南道也姓楚了?」


    將官不急不惱一一作答:「東邊也有布防,將爺不用擔心,宣武道境內官府多懸掛楚國夫人的旗,難道不歸楚國夫人管嗎?」


    他伸手指了指身後。


    陳二有些語塞,這是事實......


    「至於我們,是韓旭韓大人之命,讓我們協助楚國夫人。」將官接著道。


    陳二心裏冷笑,韓旭,韓大人,協助,呸。


    他不再跟這些人廢話,道:「楚國夫人襲擊京城,我們要去援助,你們速速讓開。」


    將官穩穩不動:「楚國夫人讓你們駐守淮南道,還請聽命行事。」


    「聽命?」陳二嗤笑,「我們白袍軍裏又沒有韓旭韓大人,憑什麽聽楚國夫人之命?」


    將官看著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笑比說話還讓人惱火,陳二頓時炸毛:「我們要是不聽,你要怎樣!」


    那將官按住腰刀:「我們聽命,凡擅入者,以賊論。」


    那就是要打了。


    在他身後肅立的幾千兵士齊齊拔刀,身形也緩緩的移動,如同伸展身軀的巨人。


    隔著一道河,兩邊數千兵馬,一瞬間氣氛凝滯,戰一觸即發。


    一匹馬疾馳而來,打破了凝滯,大喊:「陳校尉,項衛率讓你回去,不要喊打喊殺。」


    ......


    ......


    陳二騎馬越過山樑,俯瞰山樑下密密麻麻鋪展開的兵馬,並沒有駐紮營地,隻立了兩桿帥旗。


    一桿紅邊白旗,與現有的衛軍軍旗不同,這是皇帝特賜的白袍軍旗。


    另一桿則是項字大旗。


    這是不久前項雲從京城送來的,從此以後他們白袍軍不再隻是口頭稱呼,而是朝廷欽定。


    得到如此殊榮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此時在旗下坐著削竹笛。


    「項衛率大人。」陳二在馬上橫眉冷嘲,「算起來去年一半的時間,咱們可都是跟衛軍打呢,怎麽今天就打不得喊不得?你自認是人家的姑爺,人家可沒拿你當一家人。」


    「陳校尉。」項南道,「都當了校尉了,說話做事斯文些。」


    皇帝除了賜旗軍號之外還將項南升職為衛率,於是陳二水漲船高成了校尉。


    陳二從馬上跳下來:「校尉?我三年前就當校尉了!」


    論兵馬的話,項南也早就不是一個衛率了。


    項南將手上的粉末吹了吹,道:「是,是,陳校尉早就歷練出來了。」


    「不要說廢話,我們的地盤現在可被劍南道的人占了,他們還想打我們,我們難道不敢迎戰嗎?他們不怕,我們怕什麽?」。」陳二怒聲道,將刀指著身後,又看盤腿席地坐的白袍公子,身邊散落著染著血的兵器也不損他的優雅之氣,冷笑,「女婿都怕丈人,丈人不在了,你這個女婿連小舅子也怕。」


    項南握著竹笛對他一笑沒說話。


    不回應笑話就不好笑了,陳二沉聲道:「你小舅子明顯被韓旭哄騙了,兵馬被韓旭送給楚國夫人用,你現在去把他們打回去,向你媳婦小舅子證明你是當家人的機會到了。」


    項南抬頭看他,看到這年輕人眼中冷酷的殺意,輕嘆一聲,在亂世裏活到現在,都不再是當初的心腸了。


    叛軍衛軍,隻要擋了路都可以殺。


    項南勸道:「到底是一家人,真打起來,就傷了和氣了。」


    陳二呸了聲:「你是怕跟楚國夫人傷了和氣吧?你醒醒吧,人家沒把你看在眼裏,將你的宣武道轉手就送人了。」


    項南哎了聲,舉著竹笛道:「那你說的不對,她可是把她的淮南道給我了,你覺得淮南道和宣武道,哪個更值錢?那麽我和韓旭誰在她眼裏更重要?」


    宣武道雖然地方也不小,但剛剛收整,還是一片混亂,兵馬也不多,城池民眾也還沒養起來,跟淮南道當然是不能比,要這樣說,楚國夫人更喜歡項南.....


    陳二在心裏認真的算,一個機靈回過神,什麽啊!比什麽啊!比的是這個嗎?


    「她要打京城,卻騙你說去支援麟州。」陳二咬牙切齒,「她把你誆走,把韓旭的人叫來當後防,她防著誰?防著叛軍,也防著你!」


    項南看向前方,雖然山樑隔著,也能感受到那邊兵馬布陣虎視眈眈。


    「是啊。」他點點頭,悵然道,「相比於我,她更信任韓旭啊。」


    說著哈哈笑了,竹笛拍打著膝頭。


    「她哪裏是信任不信任我,她這是怕我跟她搶功呢!」


    她把他一直當敵人呢。


    打麟州算不上什麽功勞,但打京城就不一樣了,這麽大的功勞......


    陳二原來想不明白現在也想明白了,恨的咬牙切齒跺腳:「原本沒有人比我們更接近這個功勞!項都督明白,所以叮囑我們不要離開,她也明白,所以把我們騙走!」


    說到這裏拔出刀就要上馬。


    「殺叛軍打京城是衛軍之職,我看誰敢攔我們,敢攔我們者,就是叛軍!」


    年輕的鄉下人滿臉殺氣,一嘴的血腥,如同迎戰的刺蝟,項南忙起身拉住:「冷靜冷靜,不至於不至於。」


    「還冷靜什麽?」陳二喊道。


    項南道:「冷靜一下,我們和劍南道的兵馬在這裏打起來,第一,死傷多少我們才能穿過宣武道去京城,第二,我們餘下的兵馬還夠不夠去京城得功勞,第三,宣武道淮南道亂起來,最後得利的是不是叛軍,第四,天下人知道劍南道的女婿和劍南道的兵馬打起來怎麽解釋,第五.......」


    他扳著手指說到第三的時候,炸毛的刺蝟陳二已經蔫了。


    他呼哧呼哧的喘氣阻止了項南再數手指:「你都能想到這些,她難道想不到?她都不顧忌,你為什麽要顧忌這麽多?因為你是個好人嗎?」


    項南看向京城的方向:「是的,在她眼裏,我是好人。」


    也是對手。


    她明白他,清楚他的能力,他的野心,所以才提防他,也是信任他。


    項南忍不住笑了。


    她啊她.....


    陳二有些無奈又絕望:「都這個時候了,提到她你還笑......」


    項南收起笑,肅容道:「好了,不要氣了,既然她不許我們過去,也就是不需要我們幫忙了,我們就算了。」


    他還能說什麽?這個男人已經沉迷不可救了,陳二看著項南幾分憐憫,戲詞上怎麽唱的?英雄難過美人關?


    項南用竹笛敲陳二的額頭:「別胡思亂想,這個功勞原本就不屬於我們,如果楚國夫人不動手,我們難道會主動去打京城?那是尋死,楚國夫人打京城,願意讓我們做協助我們就做,她不願意,我們硬搶就沒意思了。」


    陳二道:「她做的不對!這是欺負人!」


    「錯了。」項南道,擺了擺竹笛,「她還真沒有欺負人,把淮南道給我了啊,這就是交換。」


    陳二皺著眉頭掂量這個交換。


    有信兵從遠處疾馳而來:「衛率!浙西的叛軍破了三城了!急報求援。」


    項南將竹笛插在腰裏罵了聲髒話:「這個安德忠,不把我項南當人嗎?沒看到現在淮南道歸我了嗎?」


    他接過親兵遞來的長槍,翻身上馬。


    「拔營,回防。」


    一聲號令千軍萬馬齊動,盪起一層層煙塵。


    陳二從煙塵中掂量出了結果,抓住項南的馬喊道:「不對啊,她這何止是不讓我們搶功,她這還讓我們替她打安德忠吧?這交易,我們還是吃了大虧了!」


    項南在馬上哈哈一笑:「她去打爹,我去打兒子,好像的確是吃虧。」說到這裏將長槍舉起,「我們的兵馬不足以打安康山,但我們不能連他的兒子也打不了,將士們,讓安德忠看看,讓天下人看看,我們白袍軍的威名!」


    千軍萬馬齊聲呼喝。


    「威武!」


    「威武!」


    聲震天際。


    項南將長槍收回放在身後,這就是她送給他的功勞,他項南不打京城,也一樣能天下揚名。


    上當是上當了,但,不能算吃虧。


    白袍小將微微一笑,縱馬疾馳而去。


    ......


    ......


    信送到麟州魯王宮的時候,項雲窗外的柳樹冒出了一層綠芽,但並沒有讓人心情愉悅。


    項雲看著信,半坐的身子向前一傾,說聲好恨,吐出一口血。


    「都督!」


    老僕和蔣友驚呼,逼仄的小廳內一陣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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