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穀不適合行軍,到處都是彎彎曲曲,但這是對範陽軍來說,對於非來說,這是他的家,閉著眼也能走的地方。


    彎彎曲曲的山穀裏還有幾座石頭房子,石頭屋子裏點著燈,光亮被完好的遮擋在室內。


    於非穿著普通的衣袍,正對著鏡子打量自己,跳躍的燈下鏡中男子闊麵上有一道新傷猙獰,於非沒有看傷,而是從墨色的頭髮裏揪出一根白髮。


    「李奉安什麽時候死的?」他問道。


    旁邊的親兵想了想:「前年,四十二歲。」


    於非拔下白髮從鏡子前轉開,神情感嘆:「比我還小兩歲,你說,要是李奉安現在活著會怎麽做?」


    親兵十七八歲,在軍中聽過劍南道大都督李奉安的聲名和事跡,跟宣武道節度使這種朝廷考核選中官員任命不一樣,李奉安這個節度使是皇帝親自封的,甚至可以說節度使的官職就是李奉安對皇帝提出的,這一切都源自當年那個年輕的縣城小令闖開宮門走到皇帝麵前論軍政。


    在皇帝麵前指點江山,是每個男兒都夢想的場麵,親兵挺了挺胸脯:「定然已經率兵到了京城守護天子,不,甚至已經將安康山斬殺在半路上。」


    於非沒有笑年輕人的熱血簡單,點頭贊同:「李奉安真有可能這樣做,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勇武,還因為他有這個能力,能力是什麽?錢,人,而這些李奉安用了十年才累積而來。」


    親兵聽懂又聽不懂,點點頭:「劍南道兵馬比我們多。」


    以前大家沒什麽感覺,現在亂世一來,兵馬多就看出不同了,很不同。


    「現在是李奉安最好的時候,但他卻死了。」於非站起身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什麽用都沒有了,他的女兒要嫁人,他的兒子要託庇太監,他的兵馬奔波征戰卻是為他人做嫁衣。」


    這句親兵聽得懂,於非說過,李奉安的女兒嫁到了太原府,李奉安的兒子靠著走全海太監的關係才得到節度使大印,而最近有不少地方都在向劍南道借兵.....為了大夏,劍南道總不能不借吧?


    李奉安積威十年能說不借,他的兒子敢跟這些節度使說不借嗎?


    這就跟鄉裏失了爹娘的孤兒守家業沒有底氣,親兵幾分同情。


    「所以,最重要的是什麽?是活著。」於非道,將話題回到先前,「我們不能去攻打梁城。」


    安康山反叛的消息傳來,宣武道亂了,因為沒有了節度使,兵馬各有自己的將官控製了,有多有少,他年長積蓄的兵馬算是比較多,聽到京城在徵召拱衛,他便帶著兵馬去,結果還沒走到就聽到皇帝死了,武鴉兒帶著十萬大軍護著朝廷官員皇親國戚去尋魯王了。


    皇帝沒了京城就沒必要去了,而魯王那裏.....兵馬已經太多了,他去了不過是錦上添花,而且人生地不熟,到時候兵馬不一定是自己的了。


    於是他帶著兵馬回來了,放出話要去奪回梁城,占據梁城的範陽軍就來打他了,結果被他擊退,還一箭射瞎了範陽軍將官的眼,在宣武道名聲大振,所有人都認為於非要一鼓作氣奪回梁城。


    他自己的兵馬也等著一聲令下,結果於非根本沒有這個打算,而是要守在這泥水穀中。


    於非整理著衣袍。


    「我們沒有足夠的兵馬,我隻要守住泥水穀就夠了。」


    「何幹被我擊敗,氣勢上低我一等,他來泥水穀挑戰我,我不懼,隻要我不去梁城,他就奈何不了我。」


    「至於將到來的安康山大軍,我這泥水穀他也不能輕易攻破,更何況他心在京城,不會與我太糾纏,到時候會繞路而去。」


    親兵聽明白了,也就是說,於非不會與範陽軍硬拚,更不會去主動殺範陽軍,但也不去投靠範陽軍,那他想幹什麽?


    「我守著泥水穀積蓄力量,待將來能為新帝助力一戰。」於非道。


    親兵心想那要多久?十年嗎?會不會被人瞧不起?在正需要兵馬的時候不戰,將來新帝還會需要他們嗎?


    於非笑了:「小兒,要是能在這亂世中活下來十年,天下人人都不敢小瞧你。」


    或許十年後,他就是另外一個李奉安。


    親兵也懶得懂了,現在人的想法都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也沒什麽奇怪的,安康山都能反叛,皇帝都能駕崩,這世道已經變了。


    「那那個自稱什麽大夫的潁陳來的韓旭直接趕走吧。」親兵道。


    於非瞪他一眼:「蠢兒,你這是置我於不義。」


    親兵有些無奈:「大人,他是來請你一起抗擊範陽軍的,你見他不答應,豈不是坐實了不義?不如孩兒說你傷重快死了,他也無話可說。」


    於非呸了聲:「我傷重快死了,誰還來投奔我?我一日不投降,一日就是大夏的臣子,就不能做的太過分。」他擺手催促,「不要嘮叨,快請韓大夫來,我隨便說幾句打發他走就是。」


    搞不懂這些大人們,親兵嘀嘀咕咕依言去了,不多時於非聽的門外腳步雜亂,到了門前卻沒有立刻進來。


    「他們是我的隨從,不好不跟在身邊,如此,你們把兵器卸了。」


    聽到門外醇厚的聲音如此知趣得體,於非點點頭,對著屋門推開走進來的中年美男子,起身施禮:「卑將見過韓大夫。」


    韓旭點頭算是還禮。


    於非請他坐下,中裏與兩個兵站在韓旭身後,親兵端來了茶。


    「茶水簡陋,大夫見諒。」於非說道,紅了鼻頭聲音哽咽,「卑職原本去京城,結果聽聞噩耗......」


    韓旭點頭打斷:「如今陛下罹難,人心惶惶,賊軍勢大,我今日來是為了給於將軍召集宣武道可用之兵。」


    於非要掉下來的眼淚頓時縮回去,有些愕然,這為大夫的來意出乎他意料啊,聽他的意思不是來請他出戰的?


    「我在潁陳,聽到於將軍大戰梁城叛軍,就知道宣武道的良機能人終於出現了。」韓旭道,「宣武道兵馬散亂不堪,是因為先前節度使有罪,人心離散,現在有了於將軍,英勇善戰,兵馬必然能凝聚一心。」


    可能是因為朝廷大員,諫議大夫誇人也帶著幾分訓誡,但總歸是誇讚,於非有些結結巴巴的道謝:「多謝大夫讚譽,卑職,職責所在,不敢,當....」


    「於將軍,孤掌難鳴,你再英勇,兵馬也不夠多。」韓旭道,「我打算遊走宣武道境內,號召各地兵馬官府聚集到於將軍帳下,聽從號令,共抗叛軍。」


    於非不由咽了口口水,這算不算是瞌睡了有人遞枕頭?他現在最想要的是得到更多的兵馬,這位諫議大夫就要替他做說客。


    有這位諫議大夫出麵,必會有很多兵馬聽從。


    「卑職隻怕難當此任。」他站起身來神情不安,眼圈發紅,「卑職唯恐有負聖恩。」


    韓旭也站起身來:「於將軍,如今國中大難,請不要推卸,就算你難當此任,為了先帝,為了大夏,也要把這個擔子擔起來!否則宣武道必然無存!」


    於非一步上前單膝下跪抬手抱拳:「卑職領命!請大夫差遣!」


    一旁的親兵看的目瞪口呆,怎麽回事?怎麽適才絮叨解釋一堆寧願被罵不忠不義也不出戰的將軍,人家三言兩語他就跪地聽後差遣了?


    韓旭看著麵前施禮的於非,神情沒有半點波瀾,這種武將的心思他豈能不明白?


    從京城半路折回一頭鑽進泥水穀,很明顯就是要避戰韜光養晦,這時候國家安穩君臣大義都不可能說服他們,唯有給他們想要的,兵馬。


    那麽他就替他當說客遊走四處,這人要兵馬壯大自己的勢力,他要他們壯大了勢力來抗敵,隻要能抗敵,他韓旭豈會怕辛苦怕危難?更不怕這些武將藏著小心思。


    「將軍請起。」他伸手攙扶,肅重的神情緩和幾分,「於將軍一戰重創叛軍,名震宣武,韓某也是要借將軍的威名才能行事了。」


    於非搖頭自謙:「卑職有愧,未能驅逐叛軍,奪回道府。」


    這件事算是說成了,看著兩人把手言歡,中裏鬆口氣,更多的是警惕,這個韓旭果然不一般,如果讓他到了劍南道,隻怕很快就被他掌控。


    心思轉念,有人影一閃到了韓旭和於非麵前。


    是那個小兵,他似乎為了表功搶著去攙扶於非大聲道:「將軍快請起。」


    不好,中裏脊背一涼,抬手就要撲過去,但還是晚了,隻見那小兵一伸手,袖子裏甩出一柄匕首,雙手與韓旭相握自謙的於非還沒搖完頭,一刀弧光便刺入了他的脖頸。


    噗嗤一聲,匕首沒入脖頸,先是一滴血,旋即血如泉湧。


    與於非俯身相對的韓旭被濺了一臉一身。


    於非看著韓旭身上的血,他知道這是自己的血,怔怔想這是算是暗害吧,好像李奉安也是死於不提防的暗殺。


    砰的一聲,中裏將小兵一腳踢開,於非向前倒去,韓旭下意識的扶住,於非咽喉插著匕首倒在他懷裏一動不動死去了。


    血在身前地上蔓延。


    暗夜的室內一瞬間恍若寒冬臘月,韓旭遍體生寒。


    出師未捷身先死,今日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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